2017年,电视剧《白鹿原》热播,有一个角色戏份不多,却格外抓眼——杨帆饰演的傻子二豆。由于演员演得惟妙惟肖,很多观众以为剧组真的请了一个傻子来当群演。还有网友煞有介事地称,因为这个傻子老是在拍摄所地转悠,被导演拿一块糖哄来了。
傻子二豆,是电视剧新加的一个人物,原著中并没有。一方面,影视剧不同于小说,它需要一些没有实际意义,但却能够串接起剧情的功能性人物,二豆恰好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另一方面,似乎每个村庄都有一俩个傻子,加了这个角色并不违和,反而还增加了乡土色彩。
我的村庄也有这样痴傻呆苶的人。不同时期,都有不同的代表人物。爷爷辈、父亲辈的那类人物,我不熟悉,且已成历史,就不必提了。单说,与我年纪相仿,就有一个,此人名唤成杰(化名)。
成杰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同学。那时只觉得他有点大舌头,嘴有点歪,也没觉得多傻。可能年纪小,大家都处于成人规则之外,也就看不出他行为有多异样。口头上说他傻,则是受大人灌输的影响:“那是个傻子,少和他接触!”
成杰的傻,主要体现在他的“笨”上。只要有成杰考试,倒数第一的位置指定是他的。也正是因为他的存在,很多孩子再怎么贪玩,再怎么不学习,也不用担心成绩全班垫底。不过,在家长看来,这不垫底和垫底也没啥区别,考的只比成杰好,照样拿笤帚疙瘩砸你。
成杰虽傻,但并没有什么损人的举动,反而还十分热心。经常有同学逃避做值日,放学晚归的成杰就拿起扫把和戳子,默默地把教室打扫干净。也许是傻气遮掩了本该具有的淘气,成杰显露出一种超脱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气质。
这种气质,使得他浑似调皮孩童中的一个傻大哥。后来,从年龄上论,他真的成了一个大哥,不仅和同一年入学的我当过同学,跟小我一届的堂弟,小我两届、三届,甚至四届的学生都当过同学。因为,大部分学生都按部就班升了年级,偶尔有几个留级一两年,第二三年也都升上去了,唯独他在一年级蹲了至少四年。他就像是一个陪练员,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同学,只留下自己铁打的营盘守在原地。
成杰的傻,似乎是在娘胎里就落下了。不过,在他出生前,是谁也不曾预料的。他的父母亲都是十足精明的人,大她近十岁的姐姐也是个伶俐的人。从家族遗传上看,他怎么也不可能是个傻子。那么这傻劲儿从何而来?有人慢慢推导到他父亲的职业上来。
成杰他爹原本是乡里一名赤脚医生,后来借了亲戚的光,调到县医院,给人拍X光片。穿上白大褂,吃上公家饭,是件大好事,只是成杰的傻因也由此种下。可能是频繁接触X射线的缘故,他寄予厚望的儿子没能继承聪明的基因,一出生就显露出不太灵光的样子。
今年五一回家,我在村口的大集上碰见了成杰。他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奶奶正在街头漫步。多年未见,他竟还认得我,发着浓厚的鼻音跟我打招呼。以前的时候,他总是把我和堂弟记混。不过这次,他居然叫对了。我大感惊喜和意外。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觉得他的相貌跟小时候变化不大,只是块头变大了而已。这次看他精神状态似乎很好,又听村里人讲,成杰现在出息了,在家里帮他妈养猪,成了一把好手,他养的猪不仅长膘快,而且不生病。我看见他在阳光灿烂的街头傻乎乎地笑着,倒觉得这样的人生于他而言,似乎并不算太坏。
在我小的时候,本村还有一位出了名的傻子,那时他二十多岁,现在也快五十了。他本名叫啥,我现在也没搞清。因其排行老四,人们都叫他傻四头。
与成杰天生的傻不同,傻四头一开始并不傻,只是懒。打小受父母宠溺,懒懒也就罢了。不到二十,还没成家,双亲就去世了,他还懒,这就有点糊涂。究竟懒到什么程度?家里没柴了,懒得出门,就把门框上的木头拆下来生火。后来干脆连火也不开了,到亲戚家蹭饭吃。起初他的兄长还帮衬一下,给他留一碗筷,后来渐渐烦厌,不仅撤了碗筷,还关了大门。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村里人发现,原本不傻的四头开始变傻了(“傻四头”的称号也因此而来)。别人骂他,他呵呵一笑,一点儿不恼;小孩子拿石头砸他,他挪挪身子躲闪便是,也不计较。别家的傻子,多有点自闭,他偏偏爱往人堆里扎。小卖部一伙人打麻将,他不会玩,也去凑热闹;集市上有人卖猪头肉,他抱着手或蹲或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傻乐。
他还有一大爱好——这爱好使他成了远近皆知的傻子——无论四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喜事,只要是叫他知道、在他脚程范围内的,他都一定会去。他去可不是为了道喜或致哀,纯粹是为了蹭饭。
那时,乡下办红事白事,都是在自家院子摆流水宴,少则七八桌,多则几十桌。先可正屋摆。正屋摆不下,摆厢屋。厢屋摆不下,摆院心。院心摆不下,摆大门外。如果遇到天气不佳,就要在露天酒桌的上空搭个棚子,棚子内部挂几盏照明灯。
一般是中午或晚上开席。由于来客多,主人家照顾不过来,一到上菜点,大部分来宾都是自行围桌,自顾自地吃起来。这时,傻四头便悄没声地出现在人头攒动的流水宴中,看到哪张桌子有人吃完下桌了,他就凑过去,扒拉几口。桌子上都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对他来说,这是难得的改善伙食机会。
我曾多次在流水席上见到傻四头。昏黄的灯光下,他端着碗,就着米饭往嘴里扒肉,还时不时抡起酒瓶子往肚里“吨吨吨”灌黄汤,吃得格外欢畅。有人发现这个不速之客,大声呵斥,他便如受惊之鸟,撂下碗筷,小步跑到院门外,也不走远,看到呵斥他的人离开了,又偷偷溜到某处吃起来。
一开始,主人家对这个蹭饭的傻子,多持驱赶态度。后来,见他除了偷吃,并无捣乱行为,也就慢慢接纳了他,有人还专门给他备了一副碗筷。有时,赶上同一时间不止一处办酒席,傻四头去了这里,没去那里。没去到的人家还在念叨:今儿四头咋没来?
有人说,傻四头这一天天,从东头到西头,从这村到那村,哪儿都少不了他,忙乎得很,这劲头可真不懒。还有人说,傻四头其实不傻,他是以傻遮懒,有一回给他一块馊了的肉,他闻了下没吃。又有人说,傻四头究竟是傻是懒,恐怕谁也分不清,他本人也分不清。
一旦被贴上“痴傻呆苶”的标签,就成了正常人眼中的异类——他们的思想精神和常人不在一个频道,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拉到了常规轨道之外的冷僻小径。可是他们是否意识到自身的异常?他们眼中的常人又是否正常?我们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