摞摞子,就是摞麦垛子。
“布谷,布谷……”当布谷鸟不知疲惫、不厌其烦地于一望无垠的金色山坡梯田地上空盘桓、吟唱时,一股静默强大颇具感召力的回应——“麦黄快割”!在农人心底激起巨大浪花:麦收如救火!火急火燎!
麦子一收完,有些地块要乘紧儿种荞麦倒茬,麦捆子当然不能在地里晾晒得太久,村民流着汗一担一担担到麦场里,立在场里晾晒。
人怕种荞,狗怕脱毛。这时候顾不上打碾,晒干后摞成摞子,待到稍空闲时再打碾。
农业合作社时,怎样摞摞子,只是在远处瞅瞅,全然不知过程。因为那时队长是不会让小孩进场门那道警戒线的,真怕一年的收成叫那个冒失鬼贪玩时一根火柴化为灰烬,那才叫村民欲哭无泪。父亲教我摞摞子是在生产承包制后,人们卯足了干劲,小麦种植面积大量增加,人们生活好转,上房一家比一家修得高,摞子一家比一家摞得高。
和父亲埋完粪,我脚底下麻利,总是在父亲之前到家。放下担,就提上水桶吊凉水,我知道这时的父亲是渴疯了,要喝刚从井里吊上的井花凉水的。要是旱得轻的一年,井里的水还够人喝。我吊一桶水回家,父亲用大碗舀多半碗水,然后将米黄面馍馍碎在里面,来不及走远,在灶火门边噗噗嗵嗵一口气倒光,放下碗,坐到门槛上吧嗒吧嗒抽一锅旱烟。父亲烧砖,儿不离窑门。我当然也泡一碗,好吃的很,透心透心的凉。吃饱喝足,父亲就要摞摞子了。
老天爷晒乏了,吹来丝丝凉风。我在剩下的半桶水里放一个马勺,提上。我知道父亲摞一会麦,流一阵汗,到场边地靠墙撒一泡尿后,还要用凉水补足水分的。
父亲到场来,系上污迹斑斑的衬衫纽扣,压紧草帽,瞅瞅西北方的天,知道这几天没有雷雨,可他还是习惯一停下就望西北方。
摞麦垛子,是苦活,也是技术活,大太阳天是最好的,这样摞起来的麦摞子,里面干,不易受潮,虽然人火烤汗流不好受!摞不好,不光是要倒塌,遇到秋雨天气,雨水会渗进去,麦子生了芽,没法吃,一年的收成就泡汤了。
父亲在北边选好停不住水的地方,(其实年年摞在那地方,一方面是地势高,更多是前边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亮清。因为我知道人人都夸父亲的麦摞子比天水的麦积山还娇样。)用力将晾晒的麦剪子推开,拿扫帚扫尽麦颗粒,就开始扎底子,先用几捆麦半站着码在中间,麦头不能太低,然后顺时针转,一捆半压着一捆,一捆紧贴着一捆,麦捆要顺放:即就是打麦结的一面朝上。根据麦子的多少估计底子的大小,不能太大,更不能太小,大了摞不下不要紧,小了没麦捆子摞,收不起顶那麻烦大了,就要用旧谷杆壮大,那是会被别人笑话的,看不起而留下话柄的,就叫“草包”。父亲先前示范讲解过几回的,后来我也老大不小了,他一声不响地摞,不再教我。他说,他也是小时候当短工看牛家坡牛老爷家把式摞麦学会的。摞子低时,我随手转递给父亲麦剪子;摞到一人高时,父亲通常会溜下来,揩一把汗,撒一泡尿,喝一气水,到方圆看看样式,一般在摞摞子的场里是不抽烟的。再到后院找一根长木头,踩着扒上去,继续摞。摞到黑了,黑尽了时,就歇缓了。
一般大摞子一天摞不起来,但又不能时间太长,谁知道老天爷何时升起一疙瘩云彩,洒一阵雨?那就糟糕透了,还要拆摞子晾晒。所以,摞摞子是非常辛苦的,有时能挪腾出,母亲会在第二天早晨烧一碗荷包蛋给父亲。
麦子在屲上晒干了,就能直接上摞子。摞到一定高度,就开始收,这时麦剪子要扣下,即结巴向下。麦摞子越摞越高,我得使足劲,才能将麦剪子甩上去。有时力气不够,麦剪子又滚落下来。父亲一声不哼,抬头看天。我只得借助长柄铁叉挑着麦剪子往上甩。直到收好顶,父亲又抓着麦后跟,转着将浮着的吊着的麦秆弄干净,也将倒穗子抽光,才慢慢溜下来。麦摞子成了,摞子四周掉下的麦秆、麦穗、麦粒收拾的任务就归我了。
就这样跟着父亲摞了好几年麦摞子。父亲从没有放手叫我摞过一个大摞子,他总是不放心拿一年的收成让我学手艺,除非剩下的几十剪麦的随便的手拍摞,我才显显身手。
记得我考上师范快毕业的那一年,假期赶上父亲摞麦摞子。当摞结束父亲收拾浮着的碎麦时,我在下面抬起头看着,我看见父亲手脚脱离麦摞子从高高的麦摞子上往下溜,我手快,用足力气死命顶住溜下的父亲的脚,才将父亲慢慢滑下,他滑到我的面前,那么近距离接触,他瘦瘦的身躯已经失去了昔日的重量,衬衫的污迹散发着汗臭味,麦土味;脖子上没有汗,黑干黑干的,满是麦灰;花白的头发沾满麦尘、麦衣、麦叶。猛然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没有流出来。
“咋回事?脚底下没汗了,抓不住了!”
父亲坐在场边上歇缓了好一会。从那之后,父亲做了一个长长的梯子,叫我爬上去收拾那些悬着的碎麦。
如今,好多地栽种了苹果树,人们种少量的麦子够一年吃。也省力不再摞摞子,有雨,一张大塑料纸一覆盖就成了。而且到场里脱粒机一开,一会儿就收拾干净。
麦摞子消失在人们的眼前,和父亲摞麦摞子的情景成了一幅遥远古朴的画,镌刻在我心灵的深处,成了永不消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