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妈妈,泪点很低,常爱流泪。或感动于我一点一滴的成长进步,或同情于我受到的一丁点儿的委屈。甚至后来我初中上学住校,每次离家去往学校,妈妈送我到村口,看着我渐渐远去的背影,她也流泪。尽管这种离别只是短短的一周。
妈妈的眼泪,流的特别。无须酝酿,不用过度,无声无息。情之所至时,霎时就能泪满眼眶。每当此时,她就会抬手去擦。先是用手背往左抹一把左眼,再用手掌往右擦一把右眼。这么一抹一擦,不但没有止住,反而倒象是打开了泪水的闸门,眼泪有如泉涌了。每每彼时,妈妈就无暇再去理会它们,只管用婆娑的泪眼专注地看着我。我知道,这眼里,有期许,有祝愿,有叮咛,有不舍,有道不尽的母子情深……
我出生在大西北的大山深处。小时候,家里的日子常常是衣不蔽体,食不裹腹。记得十岁那年,妈妈领我上山釆摘一种叫做“牛筋豆”的野果子,回来晒干后磨成面当粮食吃。当我端着饭碗反复咀嚼却难以下咽时,妈妈流过心疼和歉疚的泪水;当我兴高采烈地从学校捧回三好学生的奖状时,妈妈流过高兴和欣慰的泪水;当我考上高中凑不够学费时,妈妈辗转十多里山路挨家挨户去借钱,流过着急和焦灼的泪水……
伴随着妈妈的眼泪,我一路成长,一路走来。九十年代初,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听到消息的妈妈,激动的好几宿没有合眼。煤油灯下,她反复为我打点行装,一针一线赶制的两双千层底布鞋里,塞进了四双绣满青蛙和虎头的鞋垫。彻夜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光映照着盈满眼眶的晶莹的泪花,那分明是妈妈对儿子美好前程的憧憬和祈愿。
后来我恋爱了,结婚了。真应了那句“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谶语,我曾经有连续十多年没有回老家看过爸爸妈妈。这期间虽常有书信、电报、电话、汇款回家,但妈妈的音容笑貌、喜怒哀乐却从我的生活里缺失了。我真的没有仔细认真地考虑过妈妈思念儿子的感受啊!
不经意间,看了一个专题片《我被十三所学校开除》,让我震撼让我心惊!片中主人公胡某在北漂的六年里,胡妈妈对儿子的思念是痛彻肺腑撕心裂肺的。由此联想到,在我没有回老家的这十多年里,我的妈妈对我的思念,又是怎样的肝肠寸断、望眼欲穿呀!
我的儿子降生,妈妈担心初为人父的我不会照料幼小的生命而着急得象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卧不安,茶饭不香;我辞职下海经商,妈妈欲劝不能,欲安慰不得,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到儿子而食不甘味,忧虑成疾;那场学生思潮时,妈妈担心在京的我会一时糊涂被人教唆参与其中,一夜急白了头……胡某和我的区别在于,他在北漂了六年之后,终于回了趟家,给了日思夜想儿子的妈妈一个母子团圆的机会。正是这次团圆,胡妈妈给了儿子一片全新的天空。胡妈妈将自己精心准备的《弟子规》光盘播放给儿子观看。“父母命,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老祖宗传承下来的善文化、孝基因,在胡某身上产生化学裂变,使得一个被十三所学校所开除、所唾弃的小混混,转变成了道德的楷模,全国各地纷纷邀请他巡回演讲,巡回报告。而我的悲哀在于,在这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竟然没有给过妈妈那怕一次这种团圆的机会,也终使自己丧失了当面聆听妈妈教诲的机缘,也就无缘升华自己的人生。
妈妈没有文化,不擅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情愫。我们兄弟四人,有三人在外闯荡打拼。妈妈想我们了,就让她身边的二弟给我们打电话。每次二弟拨通我们的手机,在那头的妈妈却无法和我们交流。她耳朵背,爱激动,每次二弟说“接通了”,她就急忙抢过电话,于激动、慌乱中擅抖的手总是不能把听筒上极小的圆孔对准耳门,常常是我们说东,她应答西。她几乎是在凭想象和我们对话。而每次说的话都千篇一律,就那几句:我啥都好着呢,你们放心吧,不用惦记我,也别再往回寄钱寄东西了。你们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凭感觉、听声音,我能体味到在电话那头的妈妈,早已是热泪纵横、泪洗双颊了。
妈妈最后一次和我们未竟的“交流”,是在两年前。当时她感觉胸口闷得难受,本能地看了好几眼放在炕角的电话机。二弟遂上炕背靠着墙坐下,抱起躺在炕上的妈妈,让她斜躺在自己的怀里。二弟知道妈妈是想要给远在外地的我及三弟、四弟打电话,便用左手搂抱着妈妈,伸出右手去拨电话号码。双眼紧闭的妈妈感觉到二弟在打电话,便用极其微弱、只有二弟才能感觉得到的气力摇了摇头。妈妈是怕影响到我们的工作,不让二弟打电话。她就这么斜躺在二弟的怀里,半个时辰不到,二弟突然感觉妈妈的脑袋往下一沉。就是这么一沉,霎时妈妈就和我们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了。二弟说,妈妈西去时,眼角挂着串串长长的泪珠。那泪珠,流过她那布满皱纹、饱经风霜、写满沧桑的脸,滚过被角洒落炕头。
妈妈走过了八十年的苦难春秋,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地走了。也许,为儿女操碎了心,她要歇一歇?或许,是爸爸一声急过一声地召唤?
妈妈,您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