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像一支低吟的歌谣,在这个视卷难继的夜里,悠悠地涌上来。然而,我要接着仔细怀想时,却有些不能了,约略记起的,也是印象最深的,就只有那条我到现在也无法证得名字,那条到现在究竟是属于何方的小溪了。
我五见光景,姑妈因为工作暂不稳定,我也只好留下来,天天扳着指头,数那些像新出土的草芽般的日子,不过,这日子总还不错,有那条欢快的小溪伴我,可我总也没有看仔细,它就悄悄离逝了。
溪水清淡,浅浅窄窄,少许的水草,被水拉成一条条的,格外分明。差不多我的每一天,都是随它身影的模糊,才渐渐回了家。其实,家离它并不远,现在想起来,也就是个不到三十米。还有,我所落脚的这个村子,是个远近闻名,唯一有溪水环绕的。所以,不仅每天来这里浣洗的人很多,而且也有很多的禽畜,一日三刻地来此饮水。更重要的,还有许多孩子,和我一样大的,比我还小的,比我大了很多的,全部在这儿,几乎天天玩水仗。我与他们一个都不相熟,所以很难与他们玩在一起,倒也有几个不错的,常常喊我去水里,和他们一起玩儿;而我却也常常有些迟疑。
姑妈给我讲过,要少与他们一起玩儿,毕竟我们是外地人,这儿人太过于欺生。我就记得,姑妈曾借过一家的蚕豆种,一***是十粒。借我们时,说要还他们一百粒蚕豆种,不然是不会借给我们的。而另外一家就说,可以不要我们还他蚕豆种,而是姑妈给他们一部分钱儿就行。总之,是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借了一点儿,后来收获的时候,被野兔子吃得连叶带杆,一点儿都不剩了。看着,那片荒荒的蚕豆地,姑妈倒一点儿不伤心,说是为了让我早一点儿体会生命的意义的,没想到蚕豆种还是没有完成使命。我似懂非懂,不过还是好像有些懂。
所以,更多的时候,我只是去观察那些新冒出的草芽,不管是叫上名字来的,还是叫不上名字来的,我都会去看,去数每一天长出的叶子。也所以,我从心里也有点儿,不太愿意与他们一块儿玩,可童心,毕竟难抑。很多时候,我也是徘徊在溪水之岸,远远地看着那溪活水,还有那溪活水里,活泼动心的,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
终于有一天,一个叫水儿的孩子,对着在岸边呆立的我,对我说:“你能帮帮我吗?”
帮助别人,可是姑妈教训我的。我当即答应并问道:“可以,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
“就是帮我守着那个玻璃瓶,不要让鱼儿跑了就行!”水儿的眼睛,透明得像是溪水的流波。
“就这个啊!没有问题!”我高兴地说。
原来,水儿用玻璃瓶捉了不少的鱼儿,要拿回家给猫儿吃,然后再回来捉的。因为,他一走,那个放置玻璃瓶的位置,就会被人乌里哇啦的占了去,这样再回来,就会引得一场不小的“战争”,就很不合适了。他说是守着瓶,不让鱼儿跑了,纯粹是个使我乐意帮这个忙的虚言。
这个活儿,并不难,可是对于我这从来没有侍弄过的人,就很难了。那个瓶,就是普通的盛装闷食的透明瓶子,沿缘系一根细韧的绳子,束紧,在里面再放些馒头屑,轻轻地浸在水里,再静静地要很有耐心地,等待那些钻进里面的鱼儿,掌握好恰当的时机,突然就一下子,提起绳来,不过提绳也很有技巧,快了不行,慢了也不行,还有,有时是需要向上,有时是需要倾斜,这是他们的理论,而最主要的就是看鱼的大小,值不值以提绳。
水儿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捉鱼,而是在乎我能帮他占据这个位子,等他回来后,可以继续捉更多的鱼儿。这样的位子,大多是排成了溜,从哪儿到哪儿,半步或者是一步,是谁谁谁的,谁也不能随便占他人的位子,但是,如果有愿意换位子的,另是别论。如果,谁的运气不好,捉不到鱼儿,或者捉到了很少的鱼儿,就是各自的运气了,谁也不得怨言。当然,不公还是存在的。
水儿走了,我便占了他的位子,开始这个令我一直激动的事儿。首先是要等待那些鱼儿,进了瓶,悠游一会儿,觉得若无其事,或者说大摇大摆的时候,才能动那个绳。
很多的孩子,大抵也是厌倦了这个游戏,所以一边嬉耍,一边捉鱼,而捉鱼的事,不过是件占了自己的位子,不许别人占用罢了。而这个捉鱼的活儿,是一个丁点儿也不能有动静的事。所以,很长时间,鱼儿只是在瓶口,好像是嗅嗅了馒头屑的味道,打两个转儿,就悠然而去了。
可我还是极耐心地等待,因为看着鱼儿的游动,比数那些新冒的叶片有趣儿多了。鱼儿,有很多的样子,有通体透明的,能看清黑圆黑圆的眼睛,和身子里清晰的脊椎,以及连着椎骨的刺骨的数目来,进到瓶里,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到他们;有嘴巴很阔的,像是喜欢吞东西一样,而尾巴却又短短的,游起来像个绅士,可它一样很精明,从来不去瓶口,而在瓶的外壁上,张起嘴来,要吞那馒头屑的样子;有长长的身子的,动若飞箭,静若落叶蜻蜓,一见风吹草动,就会倏一下,影子都不知道如何没有的,和去了什么地方;有尖嘴短尾的,方方圆圆的肚子,只是扁扁的,如果它对了你游过来,你是很难判断,他离你到底有多远,除非你发现不了他;还有一种浑身没有一处不是红色的,艳红艳红的,不论身子大小,和我现在见到的红色鲤鱼一样,不过至今,我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红色鲤鱼?然而,这种鱼,是很难很难捉到的。
看着他人,一条接一条地把鱼儿,捉上来,我手心里就急得发痒,心想也捉上一条来,那该多好哇!可是,那鱼儿偏偏不!游来游去,围着那个玻璃瓶,转了一个圈,又是一个圈,好像与我比谁的耐心大?也好像是故意转给我看,我分明看见,就有一条约有指甲盖大小的鱼儿,进去了,可我不能提绳,因为那鱼儿太小,还有那鱼儿说不定在我牵绳的刹那,就会冲出来,而且更有可能,是在我提瓶出水的当儿,它会聪明地来个跳跃,还是落回水里。后来,想了想,也许是提绳的时候,会对水造成一个冲力,而鱼儿有逆水上行的习性,自然有了这个动作,而彼时我还是一窍不通的。
没等到一分钟,那指甲盖鱼儿,在瓶里使起坏来,把馒头屑搅得浑转,一直到馒头屑逸出瓶口一些来,才罢休。然后,又在里面吃起来,而瓶口的馒头屑,却被那些绅士般悠游的鱼儿,狼吞虎咽。这个时候,我才又发现,一种很不易发现的鱼儿,肚皮贴在水底,虽然摆鳍,却还是像未能独立行走的孩子一样,爬着走路。头鼓起来,像是半个多皮球的样子,有点儿像现在海豚的头部,只是他的个儿太小了。他捡起馒头屑来,比任何鱼儿都快,而且很多鱼儿,都对他敬而远之,所以他吃得最多,而且吃起来最有绅士风度,我怀疑他宽宽的身子,一定是与这个有关。
渐渐地有鱼儿,陆续进了,有前卫,有后哨,还有探子,最后才是王爷。
你看,一尾尾小小的鱼儿,结成伴儿,群涌过来,把水草的叶蔓都盖住了。浮在瓶的上面,一有风吹草动,自然就会四散逃跑,而在瓶的周围,则有窜前退后的探子,前进两鳍,又后退两鳍,静静地停在那儿,头不断地摆动,突然就一个离弦之箭,进了瓶去。一个急急的旋儿,还没有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出来了,而且也是迅疾之下,不见了。而那些浮游的群鱼儿,依然像是咬碎了嘴地,交头接耳。
如是三番五番,就会有一条大些的鱼儿过了来,先是围瓶转不知多少圈,高兴了,或许会近到瓶口,狠狠地嗅嗅那些香馒头屑,但还是不敢越雷池一步。等那探子鱼,进了半个身子的时候,依然在观望势态,围着那瓶不断地转,偶尔会馋得紧急了,会吐几串水泡泡儿。探子鱼在里面的时候,一多了,他就会突然一个转身,欲向远方游去,他也似乎得了消息似的,又是忽一声跟了,也去了。
不多时,更多似探子鱼似的鱼,齐齐地来了十数条,而且鱼的种类很多,有大嘴的,有长身子的,有透明的,间或有一尾红色鱼,也是如前探子的行为仿佛,进进出出多次。好像,他们是更多的探子鱼似的。
而那大点儿的鱼,看起来应该是个打前卫的。见了探子鱼们,进进出出,一直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可他,毕竟不同于探子,把一个脑袋探进去,捡那些探子鱼搅到嘴边的馒头屑吃。等陆陆续续的探子鱼儿,进去了许多,他才开始探着进去一个脑袋,然后又忽一声退出来,看看没有动静,才又进去约半个身子,又忽一声退出来,再看看仍然没有动静,才把整个身子摇进去,大约也就是在里面呆上一刻半会儿,就又忽一声退出来。所以,要想捉住他,非常掌握好时机不可。
最苦得是那些后哨鱼,见了大点儿的鱼也进去偷食了,便忍耐不住松了警惕,离了岗位,也近到瓶口去捡搅出来的香馒头屑,而此时瓶里的馒头屑,似乎所剩无几了。
看,他们的狡猾,足够我要学习很多年了!在这个时候,是必须把瓶提出水来,重新放入馒头屑的,而且速度要快。瓶再入水的时候,那鱼儿可就不仅大摇大摆,而且后面往往有条很大的鱼,在我看来,应该就是王爷了,因为那身子进到瓶里的时候,只有容他半个的身子。他远远地静静地呆立,看着这些鱼儿哄抢馒头屑吃。
等到有好一阵子了,才会偶尔迅疾地把身子在瓶的附近一现,又去了远处。所以,捉住这样王爷似的鱼儿,几乎是不可能,顶多我们是捉捉探子鱼,但这也就很不错啦!
可我,静静地等了好长时间,不仅一条鱼儿也没有捉上来,而且还把馒头屑也完全浪费了(其实,是我白白给鱼儿吃了!)。水儿到来的时候,并没有怪我,因为我只是守着瓶子的,而且他也根本没有怪我,因为他又带来了新的馒头屑。
等溪水渐渐凉起来,我也就失去了对溪水的兴趣,而专注数新冒出的草芽的叶片。一天,一片叶子,一天两片叶子,一天三片四片叶子生长的都很多。直到,姑妈有了时间,问我:“你数过的草芽,一天都会长出几片叶子来?”
我说了我的观察。
她对我又说:“一个人,能不能像叶子一样,会一天长出一片叶子,两片叶子,或者是三片四片叶子呢?”
我根本不懂她的话,她也没有在意我真得要去弄懂,便又去忙她自己的了。
而我,因为那些鱼儿的缘故,仍常常望望那远去的溪水,一直又到了结冰时分。我就想,那些鱼儿会怎么过冬呢?他们会不会和我们一样,有温暖的房子住呢?
我想了一个冬天,在没有新的草芽的叶片,可数的日子里。但是,我始终没有想通,也没有想到一个答案,更没有设想出一个好答案来。
来年春日,筝飞柳花飘了。我要和姑妈去向远方时,我对姑妈说:“我想,看一看小溪最后一眼!”
姑妈正在收拾东西,点点头表示同意,并嘱我小心别湿了新买的鞋子。
残冰在枯干的水草上,还偷偷藏着一些,就像我一直没有倾诉过的,对这条溪水的无限之恋的感情。
我终于走了。
回首想想,那些叶子,究竟有多少种,我记不清了,那些草芽,有什么模样,我也记不得了,倒是这溪水,活泼泼的流呀流呀流呀,像一只手,轻轻地拨弄我的心弦,使我心奋难息。因为那个天真烂漫的光阴,都干缩在记忆里这条弯弯窄窄的小溪,远远地逝了。
轮转经年,数叶子的事情,使我渐渐懂得了生命不易的意义;而往昔不复,那活溪水,便永远存留记忆里了;至于沧桑迭变,不能说人心不古,也不能说人心不今,只不过时光给某些人的心,蚀了锈迹的时候,也给了某些人的心,镀了金,不过,这都不是闪亮的可以照耀心灵的光辉,也更没有去论辨的必要。
我倒是,希望自如那条亮泛泛的溪水,透透明的溪水,贯穿我整个儿的短暂生命。
夜早已深下去,合起木心先生的《哥伦比亚的倒影》,我又想起了那个溪水环绕的村落。
那个村落是有名的溪水环绕的村落,可是我对于那个村落的素描,究竟可以勾勒出几分的轮廓来呢?就是简单的几笔真实的线条呢?要么是一点儿晕染的水墨般的影子呢?哦!记不得了,我真得记不得了,我实在是无法对它举笔——怕连笔也不敢举了!
后记:散文,是个很不好侍弄好的。看了别人的,不免就有感而发,或者说触思而勃,不能说我欲欲跃试。不过,我还总是想把一些感或思,以文字记录下来,留给将来的自己,或者是他人一点儿生活的味道!当然,这是我的但愿,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