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我和他相遇在江南湖州一个叫“百草原”的山林中。
他是竹——植物中的另类。
他看上去清瘦且憔悴,相对于百草原其他植物,像一个混得不太好的中年人。
稻子,正是扬花灌浆的妙龄,名牌大学新生般踌躇满腹。
银杏终于褪去一身浓艳,和蓝天的高洁媲美。
松树很满足,即使干瘪的果子永远得不到更饱满的收获。
法国梧桐是老实人,沉浸在年代久远的优越感里,并不知道,有一种鹅掌梧桐,要悄然代替它无敌的位置。
兰花三七,像极熏衣草,却更美,所有的花都虔诚地朝往一个方向,像被一种崇高使命蛊惑。据说气味能抵挡蛇对游人的侵袭。
浮萍无根,却有心有肺,挣脱着随波逐流的命运。
被践踏的草,总是第一时间奋力挺直腰杆,挂着最底层最灿烂的笑。
贪婪的蔓,不知羞耻地攀爬在高大的冷杉上,一边噬血,一边甜言蜜语……
几乎所有的植物,都躜足劲儿,在喊——我要生存!我要开花!我要结果!
甚至动物。三只人工繁殖的小老虎,眼睛都未睁开,拼命争抢着狗奶妈的乳头。
甚至那口奇异的朱家千年古井,都像藏着无穷的欲望。日夜暗涌不息的水,居然漫过高出地面一米的井沿。如果将井沿继续垒高,水会怎样?
他是竹,是植物中的另类。其实,名利、金钱、权势,如同阳光雨露的垂爱,蜜蜂花蝶的青睐,他不是不想要,可是,要弯下腰,要费心机——要将每一条根都变成利爪,团结土壤,虚伪地赞美越来越污浊的空气,要与昆虫讲和,与风霜妥协,对苍蝇漠视,对强加在身上的种种不公委曲求全,才能安生立命,才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可是,他的节生来就是直的,他不能弯腰。他的心生来就是空的,他不愿费尽心机。
真是空的吗?
不。那一节节空里,早已成就一个美妙的小宇宙——有与生俱来的一些坚持,有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豁达智慧,有对土地的感恩,有和另一棵竹的爱,与笋的亲,与周围无数青光绿影的促膝长谈、开怀畅饮,有鸟儿偶尔驻足的呢喃,有清风明月的和唱……笑忘功名利禄、荒芜繁杂的每一秒时光都格外静谧而美好。
那一节节空里,是永远的满盈。
更让我惊异的,他不仅直,空,而且淡。
他是“淡竹”——全球原始淡竹林最大群落中的一员。从外表到骨子,都是竹子中的最淡——淡紫、淡红、淡褐、淡绿,淡泊。所以,他与世无争到看淡生死。
他可以很入世。生可以防风,成荫,美化环境,死可以做篾,成为最土最实用的晒竿、瓜架、凉席,竹桌竹椅竹篮。
他也可以很出世。他是箫与笛的前世,不死的魂魄随天籁之音往来天地之间,优雅散淡而隽永。
当然,这并不表示他逆来顺受,他会和压在头顶上的积雪抗争,他不允许荒草占领脚下的领地,他摇曳着枝竿向毒蛇示威,他告诉所有的竹要独善其身兼爱天下。
他是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是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他是郑板桥,“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君子之豪气凌云,不为俗屈”。
他是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是岳飞,辛弃疾,他是中国儒家,“山南之竹,不操自直,斩而为箭,射而则达” ……
他是我们身边那些还坚守着什么的人。他们懂得,浓墨重彩是一辈子,云淡风清也是一辈子。奴颜婢膝是一辈子,坦荡潇洒也是一辈子。他们选择了后者,等于选择了物质上的清瘦,心灵的丰衣足食。
于是,这些自由快乐的心灵,站在一个孤寂的阵营里,成为人世间越来越弥足珍贵的另类,风雨过处,仰天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