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细白瓷碗,很小,碗口直径只有十厘米左右,碗高约五厘米。它近直桶型的,碗口稍外撇,碗内壁是纯白瓷的,碗外一圈双喜字加凤穿牡丹贴花,系老家介休洪山陶瓷厂生产的。在我的眼里它非常漂亮,在我的心里它又异常沉重,每每看到它,我的心里就会有一股暖暖的热流在涌动。这只碗已跟随我有二十五六年了,不知在什么时候,是怎样将碗沿磕了一个约三毫米大的豁口,不仅碗沿磕破,碗身也被震裂一条缝,现在使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把它裂成了两瓣。
今年国庆节出去玩剪回来一些沙棘,我把沙棘果剪下来,装到这只碗里,在朋友圈晒图给朋友们看,一位细心的同学发现了我这是一只豁口的破碗,也或许好多朋友都看到了这是只豁了口的破碗,只是没说出来。它没有宋代五大名窑瓷器历史久远、含蓄莹润,没有元代青花瓷器大气磅礴、高端典雅,没有明代斗彩鸡缸杯雍容华贵、情趣盎然,没有康熙五彩瓷器身价不扉、绚丽多彩,没有雍正粉彩瓷器清新脱俗、明艳动人。这只碗很廉价,是我母亲在农村从货郎那里用破烂交换来的,当时可能也就值几毛钱。如今在别人眼里它就是一只破碗,而在我看来却是无比珍贵的,即使是只金碗银碗,也不能取代它在我心中的位置。虽然我现在能买得起很多只这样的碗,可我总是舍不得把这只碗丢掉,因为这只碗里装满了母亲对我四十多年深深的爱……
母亲是个苦命的女人,是个无比善良的女人,是个坚强刚毅的女人。她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她出生在一个早已败落的大家族,父母多病,六七岁起就不得不照顾弟弟妹妹的生活,帮大人做家务干农活。十八岁远嫁到当时尚算富余的我家,从此掉入了我家的深渊。我家祖上辈辈单传,不是因为出生率低,而是因为成活率不高。我父亲出生时他的爷爷已不在人世,是家中长男丁,我的曾祖母和我的爷爷奶奶对他是千般宠万般爱,如果不是他是活动的,简直就是被供养的菩萨,到十八岁结婚时,是十里八邻有名的“看儿”,(“看儿”这是邻里对父亲的称谓,帅气一表人材,只是让看的。)我的母亲嫁过来第二年和第三年,我的外婆外公及我的奶奶相继离世,母亲孕育第一个孩子不但没人管,还得伺候太婆婆公公老公年幼的小姑长工及短工,洗衣做饭,制衣做鞋,扳磨推碾子,洒扫庭除,喂猪打狗,以致第一个孩子生下来便夭折,她自己重病缠身,每天都站不起身走不了路,到院子里上厕所都得爬着去,别说让人服侍了。我那狠心的曾祖母爷爷父亲,都没有人给请个郎中瞧瞧,就连家里的长工都看不下去了,让我爷爷请个大夫给看看,不然小小年纪就没了呀,我爷爷竞说“买起棺材买不起药”,不仅不给看病,还抱回来别人家的.孩子让给抚养挣钱,那个孩子在母亲身边长到五六岁才离开。感谢苍天不灭我的母亲,母亲的病不药而愈。母亲病愈后,依然起旱贪黑做着繁重的家务,吃着残羹剩饭,过着远不如家中长工的生活。因为要让母亲在家中干活,都不允许她回娘家去看望父母双亡年幼的弟妹,不允许母亲回去祭奠她父母的亡灵。
后来我的母亲有了愈发叼钻的后婆婆,日子过得更加艰难,两人几乎同时怀孕,同时生孩子,我的母亲却是伺候人的保姆,要伺候婆婆坐月子,要带两个前婆婆留下的几岁大的小姑子,还要带自己的孩子,还得照样伺候一大家人的生活,喂猪喂鸡喂牲口。二哥出生后,土改没收了我家的财产、房子和土地,国家修水库,将我们居住的村庄淹没在水下,原本俗话讲有了后妈就有了后老子了,此时,失去了财产的家族,我的父亲又只能看,没有任何担当,我的父母和年幼兄长就成了累赘,父亲一担挑着两床被褥和一口锅,母亲拉着大哥背着二哥,顶着一顶地主富农被人随意欺侮的大帽子被赶出了家门,开始在邻近村庄串房檐生活。这家住半月,那家住一年,有时还得住难以遮风挡雨的废弃房屋,直到我在外工作多年后,回到村里有两家人见了我就说我是在他们家出生的,其实我妈说是在一家出生后没满月就搬到另一家的,所以他们都印象我是在他家出生的。
父亲仍然是家中大事小情都不管的,除了不得不在生产队劳动,其他任何心都不操,那管他瓦缸里没面、水缸里没水,儿女们晚上睡觉没被子,白天下床没衣袜。流浪到我十来岁,大哥成年后才捡了些破砖烂瓦,搭起了三间小茅屋,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虽说外面下大雨家中就会下小雨,家中只有两盘火炕和一只大木箱,一家八口人到了晚上还是得有人到别人家借宿,但终归是有了自家的落脚地儿,头上有了自己的片瓦。
木箱是老姑看我们家徙四壁,实在没件家俱赠予的。事实上我们家也不需要家俱,被褥不够一家人铺盖,衣服全部穿在身上连换洗的都没有,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需要放到柜子里什么的。老姑给的大木箱里,只放着母亲的针线盒,还有两个母亲结婚时陪嫁的两个小花布包袱,包袱是紫红底大红花,在一角上缀着根带子,带子上拴一枚铜钱,包袱包好后把带子缠绕起来,用铜钱别住,包袱就不会散开了。包袱里面包着一些色彩各异的破布块,都是我们的衣服破到不能再补时,捡稍稍完整的剪下来的。
一家八口人从头到脚的穿戴,都靠母亲的一双手一钱一钱缝缝补补。衣服脏了,等我们睡觉后,母亲一件一件洗干净,再一件一件在火上烘干,有破的地方在包袱里找块合适的破布补好,放到炕脚让我们第二天起来穿。小时候从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时候睡觉的什么时候起床的,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醒着的,总是在不停地干活,一个人打理着全家人的生活。
母亲一生遭遇的苦难,比她一生走过的路也长。自被从老家赶出来,我母亲就用她那柔弱瘦削的肩膀为我们兄弟姐妹扛起了一片天,家里家外一肩挑,含辛茹苦抚养我们九姊妹中的六个长大成人。有时实在扛不住了,就一个人跑到没人的地方号啕大哭,我曾几次偷偷跟在母亲身后,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那时,我就想自己长大了一定要让母亲享福。
母亲的刚强是无人可比拟的。肺结核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搁现在也是较难治愈的病症,母亲没看过医生,没吃过药没打过针,都没休息过一天,竟能神奇地钙化了。她自己都不知道曾得过这病,是八几年吐血到医院检查时,医生才说母亲得过肺结核,母亲才回想起,四十多岁时曾剧烈咳嗽了好多年。
母亲串辣椒的手艺是一流的,她不用针线穿,就用一条线绳对折回来缠结。前一天下午领回来几的十上百斤红辣椒,第二天早晨醒来就一串串红艳艳地挂在屋檐下。母亲不光要在生产队里劳动做家务,还要挤出时间帮别人做些针线活,挣点称盐打醋钱和碎布条,养活我们这群无知的儿女。
二十多年前,我娘家还是一直很穷,成家的兄弟们另过自己的生活去了,日子也不富余,家中就剩下年近七十的父母亲和一个因车祸致残的哥哥,他们都没有挣钱的能力。我嫁了人,也是嫁了个一贫如洗的穷人,我俩工资只有一百二十多元一个月,总是觉着孩子小要花钱,妹妹跟着我上学要花钱,生活过得很是艰难,没能多给母亲一些钱,想着等将来有钱了要让母亲享福。
我生孩子后没坐好月子,一直体弱多病、瘦骨伶仃的我老是吃不进东西,谁见过我吃饭都说比猫吃的还少,宫外孕大出血手术后,身体更虚了,这让爱女心切的母亲心疼不已,总是心焦如焚,恨不能她替我去生病,至死都放心不下她这个多病的女儿。
母亲知道我吃不下肥肉,虽然她自己极少买肉吃,但几乎每次买了肉炒好都要把瘦肉给我留着,那时没有电话,母亲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去。这只小碗就是妈妈给我留的瘦肉带回来的,她买不起太多的肉,所以只能给我带这么一小碗回来。
如今,母亲离开我已经十年了,在她八十岁时,淬不及防地离开了我,她留给我的除了她出嫁时陪嫁的两只小花布包袱,还有这只豁了口的碗,它盛满了母亲对我无私的爱和我对母亲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