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当我流着辛酸的眼泪——当我沉浸于痛苦之中,失去了希望,我孤单单地站在枯干的丘冢之旁,丘冢把我生命的形姿埋在狭窄的黑暗的地室里,从没有一个孤独者像我那样孤独,我被说不出的忧心所逼,颓然无力,只剩下深感不幸的沉思——那时我是怎样仓皇四顾,寻求救星,进也不能,退也不能——对飞逝消失的生命寄以无限的憧憬——那时,从遥远的碧空,从我往日幸福的高处降临了黄昏的恐怖——突然切断了诞生的纽带、光的锁链——尘世的壮丽消逝,我的忧伤也随之而去。哀愁汇合在一起流入一个新的不可测知的世界——你,夜之灵感,天国的瞌睡降临到我的头上。四周的地面慢慢地高起——在地面上飘着我的解放了的新的灵气。丘冢化为云烟,透过云烟,我看到我的恋人的净化的容貌——她的眼睛里栖息着永恒——我握住她的手,眼泪流成割不断的闪光飘带。千年的韶光坠入远方,像暴风雨一样——我吊住她的脖子,流下对新生感到喜悦的眼泪。这是在你,黑夜之中最初之梦。梦过去了,可是留下它的光辉,对夜空和它的太阳、恋人的永远不可动摇的信仰。
(钱春绮 译)
赏析
德国诗人诺瓦利斯结识索菲的时候,索菲只有12岁,诺瓦利斯自己22岁。他深深地爱上了索菲,并在他们结识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795年,与这个娇小可爱的女孩订婚。1797年3月19日,还差三天就15岁的索菲患病夭折,给诺瓦利斯带来无尽的痛苦。他流着辛酸的眼泪写下了散文诗《夜颂》,献给他心中的女神“贝雅特丽齐”。
诺瓦利斯笔下交织着神秘的黑夜、静谧的死亡与永恒的爱情。黑夜是如此静寂和神秘,只有黑夜可以抚平他失去爱人的痛苦。在黑暗的墓地里,诺瓦利斯感到的是喜悦。因为在茫茫夜色中,他能和离他而去的姑娘再次相逢。当夜之灵感,天国的瞌睡降临,“丘冢化为云烟,透过云烟,我看到我的恋人的净化的容貌——她的眼睛里栖息着永恒——我握住她的手,眼泪流成割不断的闪光飘带。千年的韶光坠入远方,像暴风雨一样——我吊住她的脖子,流下对新生感到喜悦的眼泪”。 神秘的黑夜带给这位蓝花诗人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一种灵魂超越生死的体验,一种心灵深处的狂喜与升华。
死亡之于诗人,更像是一种归宿。诺瓦利斯被肺结核夺去生命的时候,也只不过29岁。年轻而羸弱的生命常常喜欢思考死亡。读诺瓦利斯的诗,总感到他的灵魂已随时准备离开躯体,乘着死神的马车,驶向永恒的天国。在这个使人坐而悲叹的世界,或许悄然离开尘寰对他来说已是一种解脱,甚至是一种美丽的归宿:“死的痛苦不过是/飞逝的喜悦之象征!/我们乘坐狭长的小船,/迅速抵达天空的岸边。/赞美永恒之夜,/赞美永恒的睡眠。”
“不顾生命和欢乐的召唤,/许多心只为爱情而碎。”对于诺瓦利斯来说,透过神秘的黑夜和静谧的死亡所追寻的,是对索菲永恒的爱。与心爱的人从此阴阳永隔,谁能不黯然神伤呢?爱人离去了,最初会觉得难以置信,以为是什么东西错了,以为可以和命运讨价还价,以为明天睡醒了,一切还和从前一样,爱人仍然会在熟悉的地方做着熟悉的事情,还会和你说着,笑着,或是皱着眉头,指责你的不是。然而,希望一天天被证明为泡影,心一阵阵地刺痛,直至麻木。于是有了许多凄凉如水的夜,无边无际的忧伤随着空气蔓延,使你沉入更深的忧郁之中。生与死的爱情是最痛苦的无限期的爱情。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这是人类的幸运,也是人类的不幸。回忆死去的人对于生者而言,是不断咀嚼甜蜜的过去,来对比今日的悲伤和无助。生与死的界限,永远隔开了相爱的两个人。如果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的话,将会上演多少人鬼情未了的动人故事。
心爱的人死了,真的只是变成一具枯骨,或是一抔黄土,再也无知无觉,人们还能怎样弥补生命中的缺憾呢?假如在尘世之外还有天堂,这对于饱经创痛的人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相信贝雅特丽齐会在天堂里等待诗人,永远地等待……
(李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