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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丛草敲响一堵墙的散文随笔

那道高墙就在街对面,墙后的院子里有许多仓库,与之相邻的另一条街上,是一个很大的家具商城。所以买了家具的人,都会来仓库里拉东西。墙根下,一群人坐在那儿打扑克,或闲聊,不远处的空地上,停着各种送货的车辆,有脚蹬三轮,也有小型货车,还有拖拉机。他们,每天都守在这儿,等着有人雇车。

 每次经过时,我都会看上他们一眼。他们穿着干活的衣服,叼着烟卷说笑玩闹,在墙根儿的阴凉处,他们的生活就这样平凡而快乐着。时间久了,我发现一个人与众不同,他不到四十岁的样子,很平静,看着大家玩,或者听着别人的说笑,很少参与进去。更多的时候,他就呆坐在脚蹬三轮车上,看着墙角某处。

 有一次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墙根下的某处,有一丛草很茂盛地绿着。我猜想着,他怎么会看着一丛青草出神,或许,他从那一捧绿色中,想到了家乡的草原吧。恰好那天帮朋友买了一个小床,我便用他的三轮车运送。他很沉默,我便不断地找话,在多次的一问一答中,我知道他来自乡下,农闲时进城干点零活。问他看那丛草是不是想到了家乡,他很憨厚地笑,说哪能想那么多,就是觉着那么长那么高的墙,就长那么一堆草,很显眼,就像是墙也因此亮堂了许多。

 在回来的路上,我问他孩子多大,一提起孩子,他的话忽然多了起来,满是自豪。女儿十三岁,在乡里念初中,学习非常好,常来县里参加各种竞赛,获过许多奖。他眼里柔柔的亮色,让我的心也跟着暖暖的。

 后来我还发现,他和大墙边上一个开废品收购站的老大爷关系很好。经常帮着装车卸车的,那个老大爷给他烟啊水啊什么的,他都不要,只是在那废纸堆里翻找,最后挑出几本书。回到他的三轮车上,坐着仔细看,身边那些同伴的喧嚣仿佛离他很远。

 心里便涌起钦佩和感动,在那样的生活那样的情境之中,他依然能安静地读书,是多么难得的情怀!有一次,我走到近前,他正在车上摆弄着几本刚从废品收购站翻来的书,手里拿着一张纸,不时地看两眼对比着。见我过来,他有些腼腆地笑。我说:“真好,你这么喜欢看书!”他却是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我根本不认识几个字,也根本看不懂。是我闺女喜欢看书,我就想着给她找些。上次回去,她把要看的书名给我写在这张纸上,我正看有没有呢!”

 我并没有失望,而是涌起更多的感动。再看墙根下的那丛草,那份欣然便直入心底,那堵墙也仿佛柔软了许多。那个午后,我帮他检查他这一天翻来的书,把适合的留下,可是他女儿列在书单中的,却并没有。他也不失望,说:“没事,每天都有好多旧书拉过来,我再好好找找!”

 有一天我把车临时停在大墙下,回去取些东西。回来的时候,看到他正站在车窗前,向里看着什么。见我过来,他很不好意思地笑:“我看着车里这本书好像是我闺女想要的,就好好看看是不是。”

 当时我车里放着一本图文版的《昆虫记》,便记起他女儿的书单中是有这本。我便把书拿出来送给他,他一时有些慌乱,想拒绝,却又舍不得。我把书硬塞进他手里,说:“让你女儿好好读读这本书,读完后,写个读后感给我哦!”

 他连连点头,脸上全是高兴的神情,不停地说着感谢。这个人,在我帮他找活干的.时候,也没说谢,此时,谢谢就像长在了嘴上。他用一块干净的手巾把书包裹起来,装进塑料袋,不敢放在车上,只在手里拿着,就像怕书会自己长翅膀飞走。

 从那以后,从大墙那儿路过时,目光便在人丛中刻意寻找他,他在扰攘的伙伴中间,依然安静淡然。就像墙角的那丛草,在冷漠的墙与喧闹的人声中间,默默地存在着。可是在有些目光中,那一丛草却点缀了整个季节和整个人间。他看见我,会对我微笑,便把我的微笑也垂钓上来。

 后来不知从哪天起,再没见到他,只剩下那一丛草在墙角沉默,似乎也在等待一双凝望的眼睛。向原来的那些人打听,他们也并不是太清楚,我估计,他是回家忙着秋收吧。我依然每天会经过那里,那丛草已经渐渐黄了,就像是一种等待到了尽头。

 快冬天的时候,有一天路过大墙,就见他在那儿张望,见我过来,忙拿出一个本子给我,说是他女儿边看书边写的,现在看完了,让他拿给我看。我翻开后,里面都是一些读书笔记,还有照着画的一些插画。后面是我让她写的读后感,最后是写给我的一封信。这个小姑娘,真的是像她父亲所说,很聪明,爱读书。问他的情况,他说以后就不出来了,又多包了些地,在家种粮食。

 和他告别的时候,我见他又转头去看墙根下那一处,那丛草已经枯萎,可是他的眼中并没有失落,更多的却似乎是眷恋。我也看那丛草,看那堵墙,心里忽然感动,知道明年春天,它们又会用生命把这堵冷漠的墙扣响。就像和我一起站在墙下的他,用多么柔暖的爱与希望,敲响命运冰冷的墙。

 以后再没见到他,却是依然想念。在世事的繁华与沧桑中,最深入人心的,依然是平凡中的感动与力量。

 留晚照

 很喜欢在黄昏的时候,向着太阳慢慢地走,身后的影子被拉得有一生那么长。那么,在我的脚下,便该是最初的岁月了,我依然站在童年的大地上,沧桑还很遥远。

 院门前是一道土墙,我坐在上面,两腿悠悠荡荡,把身畔的时光搅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太阳已经快滑落到西边的地平线上,远远地映出县城的轮廓。斜斜的光趟过小小的湖泊,钻过那片稀稀疏疏的林子,刚刚路过我的家,便被草檐下挂着的蒜辫和辣椒牵绊住,把窗子敲打得通红。

 我看见村里那个沉默的哥哥,赶着牛羊从外面回来,纷乱的脚步踏碎一地斜阳,密集的足音敲响将暮的大地。一辆马车从门前经过,拖着厚重的影子,半空中绽响的鞭哨,像突然开出的一朵花,惊艳了片时的宁静。

 长长的风也悄无声息地来了,在门前的花丛里缠缠绕绕。那是一片高高的扫帚梅,各色的单瓣花撒欢儿地开着。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最寻常最不惹人注意的扫帚梅,还有一个高贵的名字,格桑花。不管是扫帚梅还是格桑花,都在那儿平凡地美丽着,在朴素的晚照里。当时也不知道那句“且向花间留晚照”的宋词,就是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在年少的心中。

 在墙上坐累了,便一跃而下。院里的花狗听到声响,跟着我一起跑向村西的高坡。花狗的尾巴不停地摇动,扑打着渐淡的阳光。我们站在高坡上,转身看村里,家家户户的炊烟都醉倒在斜阳下。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们的影子渐渐地延伸到村庄的脚下。

 俱往矣!童年的夕阳多彩而清澈,燃烧着的,是最美的留恋,熄灭之后,便是最美的星光。那个时候,黄昏不伤,黑夜不沉,梦亦无忧。

 后来般进城里,家在城市的边缘,小小的厢房。房后有一小片园子,长着两棵樱桃树。再往下,地势徒低,是一片郊区的寥阔。每天的黄昏,我会坐在炕上,胳膊拄在窗台上,看向窗外的正西方。阳光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直直地奔跑过来,在草地上踩下金色的痕迹,撞在两棵樱桃树上。然后阳光碎了,和树的影子一同跌在窗子上。

 或者是一树花开,或者是一树深碧,或者是绿叶中红珠杂缀,或者是一树萧然,或者是雪压霜欺,不管哪一种情境,有了斜阳的涂抹,便都生动无比。彼时的心里,已经或多或少有了浅浅的风迹霜痕,也再不能像儿时般一跃而起,带着花狗奔向那一片灿烂。奔跑着的只有目光,却是离夕阳越来越远。奔跑着的或许还有时光,匆匆掠过太多生命的斑斓。

 大学时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校园大操场的后面,有一条很瘦的河。依然是每天的日暮时分,我会翻过墙,来到河边,走上那道细细的桥梁。俯视一河流水,渐渐地,桥就成了船,仿佛在逆流而上。多少光阴都是如此,在看似流逝中静止,又仿佛静止中流逝,总如虚幻一般。然后抬头看夕阳,被流水浸润得清澈而生动,我的影子也在流水里,隐隐约约,浮浮沉沉,像许多不真实的过往。

 在岸边,常见一个老者,独对水天,任黄昏席卷大地,安静而从容。似乎有着一种无言的孤独,或者是“黄金浮在世,白发故人稀”,只有夕阳不变。晚霞白发,是我心里久久不散的风景。我不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年龄,在夕阳晚照中,会是苍凉,还是超然?

 人到中年,回望所有的黄昏,好像都是静的,静得有一种不存在感。直到有一天,忽然想起,在曾经的城市边缘,在那个厢房的家里,在我倚窗隔着两棵樱桃树看夕阳时,还是有着灵动的东西的。那是两只麻雀,在枝丫间倏栖倏飞,每一根细羽的尖儿上,都开着一小朵莹莹的光。

 于是,那两只麻雀,如两朵黄昏里的花儿,开放着,摇曳着,便点亮了所有的岁月,也点亮了每一个黄昏后,很长很长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