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丫和四丫今生浓浓的姐妹情,始于1976年春季的那次修地和休学。
福建的梯田,从沟底呈螺旋状上升,水田明镜一样映着蓝天白云。而渭北旱塬上的梯田,一律呈长方形,如宽宽的楼梯,由低到高。似乎你拾级而上,可以登上彩云飘飘的蓝天。阳春三月,一道墨绿,是拔节的小麦;一抹金黄,是蜂飞蝶舞的油菜花;一绺粉红,是灼灼闪耀的桃花。
过去这里的坡地旱时不保墒,逢大雨被冲得沟渠纵横。从农业合作社开始,每年的冬季和春季,公社将几个村子的男女劳力集中起来,拉了架子车,扛了锨和?头、耙子,进行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社员白天不准回家,村里买了大铁锅,在地头挖了地灶,开火造饭。
母亲奶着四丫,被照顾了去做饭。可是四丫只有六个月大,谁看呢?
大丫上初中,指望不上;二丫个头小没力气,而且平时只要一支她干活,脚狠狠一跺,脑勺撅起,咬牙切齿;老四是个儿子娃,靠不住;父母一合计,让三丫休学看娃。
正月十六开学了,伙伴们背着花布书包上学了,三丫看娃的日子开始了。每天早晨起来,她扫地烧水,熬米汤,热蒸馍。十点吃过早饭后,四丫抱着三丫,去工地上找母亲给四丫吃奶。从村西头的四队,到罗家庄的工地,大约五里路。大人们上工地了,孩子们上学啦,长长的路上,只有四丫孤单的影子。
八岁的三丫,抱着六个月的四丫,沿着211国道开始了艰难地跋涉。三丫太小了,很快胳膊酸了,把四丫从左胳膊移到右胳膊;再走了几十步,肩膀又疼了,干脆双手把四丫腰搂紧了,提着走;走到下一个公路桩号时,坐在地上歇一会。终于到了二队十字路口,沿着土路一直朝东走,就是罗家庄了。
四丫是天没亮吃了奶的,她饿了,嘤嘤地哭。“快到了!”三丫对四丫说,也安慰自己。
终于看见队里的大灶了,母亲和几个婶娘阿姨正烟熏火燎地忙活着。
老马娘眼神好,每次远远看见了三丫,赶紧告诉母亲:“老王嫂,三丫可怜地跑了老远路,把娃抱来了!”说着偷偷地往灶膛的火旁搁一个蒸馍。
奶水早已溻透了母亲的上衣,母亲心里更焦急。虽说这是第五个娃了,还是个女子,可是在当妈的心里,没有一个娃是多余的。她跑过去,将嗷嗷待哺的四丫塞进怀里。三丫坐下,喘气歇息。
看看队长没在旁边,老马娘赶紧把那个烤好的馍塞进三丫手里:“娃,快吃!”三丫双手捧了,囫囵吞枣吃几口。有人过来了,立刻把馍塞进裤兜里。
吃完奶,孩子又交回给三丫,让她把四丫再抱回去。母亲她们要给集体做饭,一个生产队,男女百十号人,收工回来饭做不出来,队长高喉咙大嗓子会把做饭的婆娘们骂到头恨不得塞进裤裆才罢休,而且今当日工分肯定是黄了。
三丫抱上四丫,踏上了回家的路。春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她穿着烂棉袄,走一会感觉头上汗涔涔。停下来歇一歇,记着母亲的叮咛,赶紧端四丫尿尿。罗家庄村头的楼门前,瓜五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了,他吓唬三丫:“你抱了谁家的娃?把这娃给我!”说着就朝三丫走来。三丫吓坏了,抱紧了四丫撒腿就跑,身后传来瓜五哈哈的大笑声。
路上,四丫睡着了。睡着的娃娃浑身软软的,头耷拉在三丫的肩膀上,抱着很费劲。三丫回到家,把娃放好,开始烧锅,中午姐弟三个还得吃饭。猪饿了,哼哼着开始拱圈门,三丫赶紧给它和了食端去。
下午三四点后,三丫抱着四丫又去踏上了第二次吃奶的路程。
一个来回,又是十里路。每天两趟,二十里。
三丫远远眺望着工地,写着各村名字的红旗,哗啦啦在地头迎风招展。地头的大喇叭里,公社干部在高声在宣布各村的'进度。起的土层渐渐高过了人头,四五个人一小组。一人在前面抡起耙子挖,架子车两侧各一人把土往架子车里装,倒土的人推着车子,飞快地跑,快到硷畔时双手扔了车辕,湿土哗一下全倒出去了。三丫想:“啥时候,地能修完呢?”
周日是三丫最快乐轻松的时候,她可以和二丫两个人一起去,两个人换着抱娃,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那段路似乎短了许多。下午,小伙伴们来找三丫玩跳旮(踢瓦片的游戏)。三丫刚把四丫往炕上一放,她那屁股枣刺扎着一般,尖声尖气地哭起来,三丫只好又把四丫抱起来。
“你家四丫太难看了。脸黑,额头长。下四十天阴雨,她那眼窝里都淋不着一滴。”飞霞指头往四丫脸蛋上一戳,四丫又咧嘴哭起来。
三丫瞧着四丫,明溜溜的眼睛,心想:“真乖啊,恁么心疼。”
“让四丫慢慢嚎,咱们玩吧!”玲巧说。
三丫舍不得四丫哭,又一心出去玩。她开始哄四丫睡觉,连摇带拍:“嗷嗷,娃娃乖,穿花鞋,娃娃不乖穿烂鞋……”哄了半天,四丫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依然咕噜噜转。三丫心生一计,伸开巴掌,在四丫的眼前有节奏地上下扇动。这一招很奏效,四丫眼睛眨巴几分钟后,睡着了。 三丫轻轻地把四丫头放好,盖了小褥子,蹑手蹑脚出去。可是刚玩了屁大一会,母鸡下了个蛋,“呱呱——蛋”“呱呱——蛋”,一声接一声叫起来。四丫被吵醒了,在炕上吱哩哇啦哭起来。
三丫气咻咻地跑回来,四丫又把裤子尿湿了。三丫爬上炕,哭丧着脸在四丫脊背上擂了一拳头,开始给她换裤子。然后,三丫抱着四丫,眼巴巴站在院里看红霞、飞霞和玲巧玩。
四十天后,地修完了。生产队里活路也开了,锄麦耘油菜,种玉米点洋芋,母亲去地里干活,她得挣工分,七口人七张嘴等着呢。三丫依旧看娃,杏花开了,四丫会空手抓挠了;杏花落了,毛杏绿了,四丫会在地上爬了;杏子黄了,麦上场了,四丫竟然能立几秒了。三丫见人,就让四丫表演。
麦子晒干入囤,麦秸也轧了三遍摞成垛,转眼期末考试了。玲巧、飞霞和红霞她们放暑假了,玲巧飞跑进楼门道,摇着手里的通知书:“三丫,我数学得了85,语文得了80分,我升级了!”
粉霞兴高采烈地说:“我也升级了!”
“老师说,你休学,当然留级!”不知谁嚷道。
三丫突然“哇”地哭了,她抱起四丫,进屋直接把她扔到炕上。放开嗓子,嚎啕大哭:“妈,都怪你,叫我看娃,人家都升级了!”
母亲慌了,撂下擀面杖,赶紧把三丫揽在怀里,一边给三丫擦眼泪一边说:“妈没办法啊!”
三丫越哭越伤心,一帮丫头跑过来,扶着门框,呆呆看着三丫哭。“都怪那黑女子,把三丫害得念不成书!”灵巧说。
一听这话,三丫边哭边照着四丫的屁股脊背一股脑连踢带打:“都怪你!都怪你!”父亲回家,一声呵斥,丫头片子们四散逃窜。屋里四丫哇哇地哭,三丫哭得气喘不过来,一声接着一声打嗝,母亲在案板旁,一边擀面一边暗自垂泪。
父亲听了三丫的哭诉,用粗糙的大手揩干了三丫的泪珠子。他郑重地说:“一开学,我就找校长,让我女子上学。大这辈子啊,再不耽搁我娃念书了。”
秋季开学后,三丫重新上二年级。四丫快一岁了,母亲下地干活前,把她喂饱。然后炕墙上楔了个铁钉,钉上绑根绳子,绳子往四丫腰里一拴,她就在炕上转圈圈,累了自己倒头睡去,寂寞了趴到窗户上哭几声。也许休学让三丫知道了念书机会的金贵,她刻苦攻读,成绩开始节节攀升。几年之后,考取师范。在她的身后,四丫踩着她的脚印,也如愿跳出农门。
也许是小时候那段亲密地爱恨交织的情分,姊妹四个,三丫四丫似乎更亲一些。特别是父母去世后,俩人在这小小的山城里,一周总找个夜晚坐在一起。有时围在三丫的火炉边,有时挤在四丫六楼的斗室里,孩子、工作、家长里短,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地说着。窗外,星斗满天。
1976年的修过的地,肥沃平坦,种着小麦,栽了果树。1976年的休学,改变了三丫,温暖着四丫。你问我咋知道这么详细呢?告诉你,三丫是我三姐,我就是那四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