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都在打扫房屋,置办年货,迎接新年。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吃大食堂、挨大饿,人们像吃了特效减肥药,只剩下一副副骨头架支撑着一个个硕大的脑袋,像是一片片枯树叶,随风就能飘起来。说是置办年货,其实多是就地取材,搞一些手工艺品之类的玩艺儿。比如给女孩织一双棉袜,用破布头或旧毛巾给男孩缝一顶棉帽,给老年人编一双“老毛翁”(一种用芦苇絮和雷邦草编成的草窝鞋)焐脚。新年嘛,以此哄小孩子不哭闹、逗老年人开心而已。人们都穷得上喘,即使个别人有几个小钱,也是有钱无市,买不到东西。一切都“***产主义”了,不需要钱了。情况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叫做一贫如洗。
愁苦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小孩子天生就是快乐的。我们白天盼夜里盼,掰着指头算日子,就连睡觉也梦见吃猪肉、吃水饺、穿新衣、戴新帽、贴对联、放鞭炮……我们左邻右舍的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攀比起来,有的穿了双新袜子,故意将破裤腿卷起一点儿,露出新袜面,在小伙伴面前炫耀:“唔,这是俺娘熬了几个晚上给俺织的新袜子,上面还用洋红水画了个花蝴蝶,多美呀,啧啧……”有个名叫爱美的女孩羡慕极了,便趴在那个穿袜女孩的脚上用鼻子嗅,说:“这蝴蝶是真的,还有香味呢。你可把裤腿放下来笼住,甭让它飞跑了!”眼里满是红红的蝴蝶。又说:“俺回家让奶奶给俺织手套,画上红公鸡,比你的红蝴蝶好,能打鸣,叫醒俺早起上学去。”说着,她就飞跑着回家找她奶奶去了。还有个小男孩名叫二蛋,他嘴里含着一块糖,故意在舌尖上咂得滋溜滋溜响,只是舍不得用舌头去搅动,唯恐化得太快,来不及细细品味。我问他:“唏嘘,二蛋,你从哪叼来一块糖?”他将糖搅到左腮与牙齿之间,鼓起一个小包,以腾出舌头来便于说话,道:“俺大(爸)给俺买的,说是留大年初一俺给爹娘拜年时奖给俺的压岁糖。说是新年吃糖讨吉利,预示着一年的日子都是甜的。这不,俺期末考试算术考了100分,他先奖给俺一块。他说,以后再考100分,他还给俺买糖吃。”我知道,二蛋父亲在县里的小高炉大炼钢铁,是工人老大哥,手里不断几分小钱。有个叫毛眼的小男孩问他:“二蛋,糖是什么味,香的还是甜的?有猪肉那么好吃吗?”说着话,他咽了口唾沫。二蛋白了毛眼一眼:“你个憨子,连糖是香的甜的都不知道!给你舔上一口,让你尝尝味。说好了,只能舔一下。来,拉勾。”说完,他伸出小指头和毛眼拉勾。然后,很不情愿地从嘴里掏出糖块,用拇指和食指撮住,送到毛眼伸出的舌尖上,让他舔。毛眼兜着舌尖,狠狠地嘬了一口,叫起来:“哎哟哟,俺的娘哩,甜掉牙啦!”他把甜味久久地留在嘴里,任嘴里圈满唾液,也舍不得咽下。有几个小伙伴竟馋得流下口水,用手背抹着。二蛋撮着糖块,笑嘻嘻地让我们每人舔一下,我们都乐得跳起来,拍着手夸他的糖太甜了,并争着和他拉勾、交朋友。他骄傲起来,坐在大石头上,翘起二郎腿,火纸般瘦黄的长脸上的每个细胞都放大成了糖块,继续说:“听俺大说,这糖块是北京造的。知道吗,北京是什么地方?是毛主席住的地方。这糖块是毛主席给咱们造的。”“呀,这糖块原来是毛主席造的,怪不得这么甜呢!”我们都惊讶不已。“二蛋,赶快回家给毛主席写信,祝他新年快乐,感谢他给咱们造糖块,给咱们送来甜蜜。毛主席万岁!”毛眼率先鼓掌提议。我们跟着“哗哗”鼓掌,大家都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回到家里,我便缠着父母亲要新年礼物。父母亲很是为难,因我家兄弟姊妹多,日子比人家更难捱,连吃饭的家什都没有,锅鏊勺头之类的铁器炊具都被砸碎大炼钢铁去了,缸罐碗盆之类的陶器用品都被粉碎建小高炉去了。食堂每餐两个白干片连牙缝也塞不满,就连喝凉水填嗓塞肚也要跑到食堂里去。我家祖上八代都是种地户,吃盐钱都是从鸡 *** 里抠出来的,眼下更是穷得吃鸡毛也找不着避风港,哪里有钱去置办新年礼物呢?小孩子不懂事,我依旧不依不饶,父亲被逼无奈,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忽然,他一拍脑门:“有了!”他一把拉过我:“走,给你剃个新头过年,也算见见新了。怎么样?”我一听高兴极了,几乎未加思索地脱口而出:“给俺剃头就到街上的剃头铺去剃‘东洋头’(分头),俺不愿再留护心毛了。”留护心毛是男孩童年的一种标签,剃头时在眉心处留下一撮长毛,说是小孩脑门未合缝,留下一撮毛护着眉心,待长到八岁以后就要剃掉,不然人家会笑话的。我当时已上小学三年级了,长成半大小子了,留着护心毛,同学们经常讥笑我。父亲犯难了,到街上剃头,可是要花钱的,钱从哪儿来呢?大过年的,又不忍拂我的美意,便说:“走吧,给你剃‘东洋头’。这下满意了吧?”我这才顺从地跟着他去了。
父亲把我带到本队剃头匠周维理家里。周维理外号“大老实”,是个没拜过师学过艺的土老冒,只会剃光头、干粗活。他剃头从来不收费,义务为乡亲们服务。他的手艺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很是吃香,家里经常走出来三三两两的光头“和尚”。我虽然不情愿,但也没办法。父亲从大食堂里端来热水,给我洗过头,特地给“大老实”说剃“东洋头”。没有洋剪怎么能剃“东洋头”呢?大老实难为情地笑笑。踌躇片刻,便旋开五分钱一把的土剃刀在我头的四围刮起来。“呲呲呲”……刀割头发像是割韭菜,声音特别美妙,像从远方飘来的天籁,我陶醉在轻音乐的节奏里。“东洋头”,那可是我日思夜盼魂牵梦绕的向往啊!今天总算梦想成真了,我激动得泪蛋儿在眼眶里乱转,心也为之起舞了。
一溜烟地跑回家里,我拿出从学校里拣来的碎玻璃片,从背面涂上墨水,在阳光下对着“镜子”左瞧右照。上面黑黑的,像个茶壶盖,下面白白的,像个白瓷壶。上下色彩落差太大,但我的心里却盛不下满盈盈的喜悦:我剃了“东洋头”,尽管没有洋剪剪得整齐好看,但再也不会有同学揪着我的护心毛喊我“茶壶嘴”了。为此,我激动得几夜没睡好觉。
对于大人们来说,幸福也许很复杂;可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幸福其实很简单。日常生活中的平凡小事,在一些人眼里稀松平常,但在另一些人心里,却又无比幸福。
幸福是一种感觉、一种境界,取决于对待生活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