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朵 白 蔷 薇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
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
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
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
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
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
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
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冰 神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
[yang]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
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
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
天上─—
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
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
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
—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除 夕 的 梦
我和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儿,在梦中建立了一个未来的世界,
但是那世界破坏了,我们也因此自杀。
仿仿佛佛的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
这世界我没有想到能造成,也万不敢想她会造成,然而仿仿佛
佛的竟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未来的黄金世界!
心灵里喜乐的华灯,刚刚点着,光明中充满了超妙─—庄
严。
一阵罡风吹了来,一切境象都消灭了,人声近了,似乎无
路可走,无家可归。
我站在许多无同情的人类中间,看着他们说:“是的,这
世界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是决不走的,我们自杀了,可好?”
他们只冷笑着站在四围,我的同伴呢,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我
不知道她也有自杀的决心没有。
一杯毒水在手里了,我走过去拊着她的肩说:“你看─—
你呢?”她笑着点一点头,“柏拉图呵!我跟随你。”我抬起
头来,一饮而尽,─—胸口微微的有一点热。
她忽然也站起来了,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个弓
儿……可怜呵!那箭儿好似弹簧一般……她已经─—我的胸口
热极了。
呜咽─—挣扎里,钟摆的声音,渐渐的真了,屋里还是昏
暗的,帘外的炉子里,似乎还有微微的火,窗纱边隐隐的露出
支撑在夜色里的树枝儿来,─—慢慢的定住了神。
这都是哪来的事!将来的黄金世界在哪里?创造的精神在
哪里?奋斗的手腕在哪里,牺牲的勇气又在哪里?
奋斗的末路就是自杀么?
为何自己自杀不动心,看别人自杀,却要痛哭?
同伴呵!我虽不认识你,我必永不忘记你牺牲的精神!
人类呵!你们果真没有同情心么?果真要拆毁这已造成的
黄金世界么?
这是一九二0年的末一夜,阳光再现的时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开始了。
梦儿呵!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里实现!
同伴呵!我和你,准备着:创造─—奋斗─—牺牲!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早起笔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大季刊》第2卷第1、2期合刊,署名:婉莹。)宇 宙 的 爱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
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
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
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
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
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
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
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
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
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起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
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
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
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