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叫它,那座城。
听起来,分外的有凉意。染指了千年万年的光阴,披着一身薄如蝉翼的岁月,不声不响地,就那样矗立在苍苍杳杳的群山之中,守着长流的绿水,守着亘古的歌谣,是一个痴情至极的女子,历尽岁月的沧桑却依然鲜活而灵动地,爱着,深爱着。
那时节,初次见到它,只是觉得如此地,单薄。瘦削的肌骨到处流淌着贫穷的血液。三三两两的人,匆匆穿行于窄狭逼仄的街巷,为了生计,为了活着,奔跑着,计算着。
夜落尽,踟蹰在寂寂的青石板街道,行道树上缠绕的霓虹灯,乐此不疲地闪烁着。这样的夜晚,也只有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兀自开放,在黑色浓郁的时分,固执而热情地,流动着璀璨的光芒,好让这寡淡凉薄的夜,不会滴出忧伤的水珠来。
饿了,想找个地方吃饭。走了三四条街,却始终未能找到。我终于绝望地垂下眼睑,盘算着如何挨过这漫漫长夜。街边昏黄的路灯下,斑驳的店铺里尚还有未休息的老妇人,斜倚在黑灰色的门框上,打量着我,目光里满是探寻。远远看着,迷离而又久远,似乎隔着几千年时空。我知道她的心思。这个时候,我是不应该出现在寂寥的大街上的,我应该如同这里万千的女人一样,围着自家的灶台,挥舞着勺子,为自己的男人孩子烹制可口的晚餐。或者,应该被某个人手牵着,匆匆赶往回家的路上。无论如何,我是不能一个人,出现在这夜幕深沉的街上。
起风了。不渗骨,但很有凉意。抱起双臂,保存仅有的温热。一直走到她的跟前,她慌忙站直了身体,盯着我看。我说,有烟么?她睁大眼睛一脸茫然。我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错。她这样年纪的人,是名副其实的土著,不大能听懂普通话。我径直走进她那间狭小的商店里,或者叫小卖铺可能更贴切些。目光搜寻了一圈,终于在一个上了锁的玻璃柜台的底层找到了。我指给她看,她依然那般茫然。我掏出钱来,递到她手中,然后再指指烟。她疑惑地从裤兜里翻出钥匙,哆哆嗦嗦地打开一把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铁锁,伸手从里面取出我要的东西。本来我是想点着一根的,太冷了,我需要哪怕一星点温热。可是,我终究是忍住了,我怕我再一次骇着她。她从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个手帕,千层万层地打开,里面裹着一些小面额的钞票。她继续用枯瘦如柴且长满了老年斑的手,哆哆嗦嗦地数着应找给我的钱。昏暗的灯光下,她瘦削的身体显得更加的单薄,满头灰白夹杂的头发。看着她一丝不苟谨慎地数钱的样子,我忽然很心酸。这样的时候,她难道不应该是坐在自家温暖的床上,跟自己的老伴儿或者子孙们拉着家常吗?我轻轻地离开了,没等她数完。身后传来她的呼唤声,虽然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是在叫我。我回过头,看着远处的她,挥挥手,送给她一个温暖的微笑,然后转身走了。
拐角处,终于看到了一家尚还开张的小饭店。我推开破旧的门进去。里面只有三张桌子,也是那般破旧。一个睡意朦胧的姑娘,一下子被我惊得站起来。我抱歉地冲她笑了笑。她也笑了,很好看。要吃饭?她问我,虽然不是标准的普通话,但是我却能听得懂了。嗯。我点点头。她告诉我,现在只能做一些简单的饭菜。我说没关系,能填饱肚子就行了。她又是好看地一笑,然后转进后厨去了。我呷着她倒给我的不知冲泡了多少回的茶水,打量着这个简陋的地方。什么都是旧的,一股子岁月的烟尘味。不多时,从里间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眼神空洞而迷离,打量了我一眼,看到我在看着她,无措地慌忙低下头,拿起笤帚扫地。我一字一顿地问,洗手间在哪?她显然被这突兀的声音给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我,一脸茫然。洗—手—间?我把节奏放得更慢了,希望她可以听清楚。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明白我说的过于文明了。哦,就是卫生间。我更正了一下。哪里料到,她还是那么茫然。厕所。我再一次更正,用更通俗的名词。她恍然大悟的样子,用笤帚指着右手边说,那里。
等我再次坐下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已经放在了桌子中央,上面还卧着一枚光滑白嫩的鸡蛋。我拿起筷子,夹起鸡蛋,一口还没咬下去,两颗滚圆的泪珠儿便扑通一声砸进了热气弥漫的碗中。我不敢抬头找纸,我不想被别人知道。
一边吃,一边看着眼泪肆无忌惮地滴到面条里。
你知不知道,今夜,我来到了这座城市?我走了一条又一条街道,转了一个又一个拐角,看了一棵又一棵古树,听着一波又一波的流水声。我摸着江面上风蚀得斑驳的石桥,感受着你曾经留在这里的指尖的温暖。我希图如你般在逼仄的拐角处,也逢着一个眼神清澈的女子,素淡得不食人间烟火。或者,在拥挤的闹市,也看到蹲在墙角算命的老古董,穿着黑色长袍,留着一绺灰白的胡须,在清幽的月光下,裸露着苍黄的脸庞,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逢着,我很努力很努力仔细辨认你的足迹,但是这光滑的.青石板已经被岁月的风雨刷洗得一片斑驳,哪里是你脚尖的印记?在哪里?
你说,来吧,我带你去看江水。站在它的面前,你整个儿身体,每一寸肌肤,你的灵魂都会超然出物外。
我笑你矫情,文人本色。你骂我笨女人,不解风情。
被烟呛着了,咳嗽不止。旁边那两个母女样的女人相视而笑。
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用烟来麻痹自己。有时候会抽到头疼欲裂,总好过于心痛如斯。
他们都骂我,劝我。他们用尽了方法来帮我戒除烟瘾,可是,于事无补。
只有你,从不劝我。和我一起抽。你只是告诉我,要抽好的,把对身体的伤害减到最低。你这么一说,我泣不成声。这个世界,懂我者,有几人如你?
那个夜晚,也如同今夜般凉月如水。我们坐在高高的堤岸,看着脚下奔腾不息的河水,像看着彼此未知的,前途。
我们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不停地说。仿佛要把这辈子的话一股脑儿全部兜售。你的左手拿着黄檀木的佛珠,快节奏地转动,晃得我头晕。你说你心里压抑了太多,不能对别人提及,精神游走在崩溃的边缘。你说你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暴戾,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你说你常常做噩梦,惊醒时满脸汗水。你说你的梦里总是出现大片大片火红的花海,像火般,炽热燃烧。
你像个迷路的孩子,张皇无措地看着身边纵横交错的道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我抓着你的手,一片冰凉。我想牵着你的手,指给你回家的路,但是一抬头才猛然发现,我其实也把自己给丢了……
我寻到了这座城,循着你曾经的气息。刹那间就喜欢上了它,喜欢它的寡淡,喜欢它远离尘世的烟火,甚至喜欢它那一身的泥土味道。你曾经在这里做过翱翔的梦,我希望可以继续替你飞翔。你说湖中如豆的火光,就像儿时你捧在手心的萤火虫,我也想掬一捧那些年的天真。只不过,我们相隔了太多的时空,却总还做着同样年少不羁的梦。如果有一天,我们被时空滑进了不同的隧道,找不到彼此,那么,你会不会,哭泣,难过地蹲在那里?
我们把彼此放进了这座城。
我们把自己的一辈子也放进了这座城,只因为,那里有着曾经熟悉的味道。
我不怕这城池跨越千年的时空,茫远辽阔。我只怕,寻觅了千年,却哪里知道,我们,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城外……
一座城。
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