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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土炕散文

日食三餐,夜眠一榻。土炕即是那榻。

 在中国北地的农村,家家都有一盘土炕。早些时候是泥胚砌的,后来也有用砖头砌的,不过泥胚砌的炕上热散热缓慢,温度相较恒定持久,而砖结构的炕却易热易凉,温度来去迅疾不能久存;早些时候农村贫困,土炕也无甚个铺设,不过一席或一毡,再有于此上另铺层塑料布,擦得倒透光油亮,然睡不惯的人硌得慌,可农人们却祖辈相袭习惯且享受那种生硬。那时的炕沿儿也多是泥的,或有人家做个木头的窄沿儿嵌在边上,好看倒好看些,不过年长日的久坐会渐渐松动,咯吱咯吱响不说,还硌夹屁股。那时炕上的围墙亦是泥的,用熟面水浆浆,倒也光滑不掉土渣,或有人家会用油漆漆,漆面上画花鸟鱼虫各种图案,红的绿的花花哨哨十分惹眼。后来生活慢慢富裕了,土炕的陈设铺排也就不一样了,一色水的`水泥或瓷砖炕沿儿,干净,宽绰,漂亮。墙围也多用漆或壁纸,讲究与屋子的整体色调相搭相匹。炕面上也铺上了厚厚的绵垫,地毯,炕单儿,炕布什么的,瞧着倒是不一样,整齐,亮丽,喜人;早些时候农村娃儿多,又多是几代同堂,遂土炕盘得又大又长,几乎占据房间的大半地界儿,一到晚间,炕上一排人地上一溜鞋,想着就觉有趣就觉壮观。后来随着政策与观念的改变,农村娃儿生的也少了,隔家另家的也多了,土炕盘得也就越来越小了,巧巧的一个方形或长形台,亦有人家在炕台的一侧架一个木床头,围帘一搭,还真是别有洞天哩。

 一灶连一炕,土炕的温暖来源于灶膛里的柴火。一日三餐,柴火在灶间燃着熄着,炊烟自炕道而出,于屋顶上飘着绕着,温暖却在土炕里暗暗积着蓄着。一盘土炕最最热乎处就属“锅头地儿”了,就是锅灶之烟火入炕道的口处。据闻先时的锅头地儿多是一家之主的地儿,它象征着辈分,地位与权威。后来的人们似乎不甚讲究这些了。唯记得素常间或有个头疼脑热腹鼓肚涨的,“去,锅头地儿爬爬就好了。”于是你尊长所命将肚皮紧贴着锅头地儿的炕面上,喘息间便有热气钻入体内温柔抚慰,不消一刻钟,或出上一脑门的热汗,或放上几个通透的响屁,病就立时好了,比吃药还快还管用。也就怪了,土炕就是有那般神医华佗妙手回春之力。

 一盘炕暖一个家。家里若有盘好炕,再或有个勤妇烧着,一进门就觉热气扑面温暖入心。土炕最忌凉睡,会睡坏人的。土炕的温暖恍同世间的许多温暖,亦需经营方能享得。土炕的温暖最能体显处,或在农忙季节,或在风雪之夜。农忙时,割麦打场劳作一天的人们,累的腰发硬腿发软,就想着吃罢了饭赶紧土炕上躺躺。赤身裸体伸腰展臂躺在那土炕上温温乎乎睡上一觉,二日起来,那腰自然就软了,腿自然就硬了,力气自然也就又生出来了,实在神奇。土炕最能栖养人,它栖养着人的累,栖养着人的生气,亦栖养着人的梦。若在那冬里风雪之夜,窗外,北风呼啸着似凶神恶煞提刀策马,相随而行的雪片纷纷扬扬娑娑簌簌着,窗里,农人们闲心清明天地无惧,只管将土炕烧的热热的,覆被就枕睡在上面,连做的梦概亦是安稳而暖乎的。

 来个亲戚,“上炕吧。”来个老者,“上炕吧。”请个人宴个客,“上炕吧。”于是乎,一方木桌,三五小菜,几盅烧酒,盘膝曲腿端坐在土炕上的人们便推杯换盏一言一语闲话起来。炕暖,酒香,人亲,那是格外热乎且饱满的俗世生活。记得自小家教甚严,小孩子是不能上炕上桌的,要么躲在灶角胡乱吃些个什么,要么就到外头玩儿一会儿,等客人们都走了,方能回屋归桌吃饭。土炕是尊贵的,却亦是寻常的。一家子吃在上面,睡在上面,隔三差五打个麻将斗个牌玩儿在上面,真是合了那句“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俗话,真是其乐融融千金不换。想来,人世的幸福,无过如此,也就尽了。

 自己对土炕的感情,概缘于是生于其上长于其上之故。母亲总说,我是兄妹里最为难拿的主儿,足足折腾得她膝跪土炕,腹疼了两天一夜才姗姗而出。母亲总说,我是兄妹里最为顽劣的主儿,出生那年七月里赶上大地震,半夜里房抖地动惊觉而起,慌乱中尽满炕找不到夜前“卧”好的婴儿。原来我本是个不乖觉的家伙,满炕里转着圈儿睡,初睡时头是朝着炕沿儿的,半夜里居然转了个儿,头朝了炕下,且贴墙边,害得母亲心神紧怯几番里方才寻到,遂也就顾不得上下左右夹起就往外跑。隔着多少年讲了多少遍,然母亲每有说起却仍现惊魂未定之觉,我听着倒暗自有十分的美意十二分的慨叹,慨叹那土炕真真是个大场面,尽能任我小小身躯如此悠游,此中快意简直如鱼入海似鸟凭空。母亲还总说,我是兄妹里最不叫人省心的主儿,有一年玩耍将胳膊摔断,整整十多天躺卧在那盘土炕上,吃喝拉撒全凭着母亲护惜照顾,日里夜里还哼哼唧唧尽说胡话吓人呢。关于土炕的众多旧“典”,这个听着倒不比先前那两个有趣,直叫人满心里生愧长疚。

 土炕像个大掌,温暖安宁,承迎着无数新生命的到来;土炕亦似粒小舟,沉默安静,渡送着无数往生者的离开。在农村,老人故去时是会先停放土炕上的。木板置体,洁面,净身,穿衣。等得儿孙辈们都聚齐且见过死者最后的面,烧了离门的纸钱,方才会入棺,依序下葬。农村的老人们最钟情最离不开的就是自己的一盘土炕,成日间,离了土炕便睡不着睡不香。生命走到最后,能够终老在自己的土炕上,亦算得是件积德修善可以息心瞑目的大幸事了。

 通铺,上下铺,折叠床,木板床,海绵床,弹簧床,罗列自己几十年里所睡过的床铺,都觉没有老家的那盘土炕温暖,宽展,舒适,得劲。现在城市里亦到处可见着炕。取名槐花翠花春花的特色饭庄子,装修效仿农村的木檐土炕,客人也需脱掉鞋上炕盘腿而食,可总觉形似而神缺,少了乡屋里烟火缭绕热气袅袅的温暖。亦有不少人家装修房子时也做大炕,不过全是用木料钉合砌成的,没有一块土坯一粒土渣子,更不通火,到底失了土炕的真味道。木心先生有语说,《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饶我看,这土炕之于乡村,与此实是异曲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