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玉民
四叔光棍一个,住前街东头路南一座临街破院儿。
院儿南北狭长,一间过头连两间低矮的堂屋,由破旧的老蓝砖和白灰砌起,土垛的围墙。院儿里临东墙根儿搭一草棚,砌土灶垒铁锅可烧柴做饭。土墙被雨水冲刷出道道沟壑的南屋作为仓库,放些粮食及杂物。院内两棵椿树,墙边堆着散乱的农具,常一地树叶,破败寂廖。
四叔矮胖,圆脸,面色白净,须发黝黑,浓眉大眼,脖子粗短,声音洪亮,走路节奏偏快,爱说爱笑,粗略算一下,那时四叔该三十五六岁。
四叔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管理着五六匹膘肥体健的骡马,归集体使用。
春种秋收农忙季节,四叔便赶车拉犁耙地,收麦碾场。上晌下晌的乡间土路上把骡马车赶得飞快,车后尘土飞扬。离他老远儿就能听到马蹄得得、铃儿叮铛,鞭儿脆响,和四叔大声吆喝骡马的口令声。那口令是“喔呵(向右拐)、吁呵(向左拐),驾(快走),慢(慢走),得(向前走),少(向后倒车),吁(停车)”,骡马令行禁止,煞是整齐,引得上下晌的乡邻侧目笑骂,四叔更面有得色,声儿愈大,愈加神气。
每年收秋后,趁天儿晴好,生产队上就会组织十几个男劳力把晒干的玉米杆、花生秧、红薯秧等掺杂在一起,用锋利的铡刀切碎作为牲口的饲料。这工作要连续七八天,期间人声鼎沸、笑语连天,四叔自然是最操心的人,高声大语,偶尔开起一些人的玩笑,便引出一串串的笑骂声。几天后,一座小山般的草料垛便整整齐齐的垛了起来,垛顶用泥巴和上杂草拌均抹上用来防雨,四周用树枝挡好防止鸡鸭猪羊来破坏。做完这一切,四叔才安心下来,然后晒太阳拉呱喂马垫圈起粪,把这活儿做得有条不紊不惊不乱。
四叔热情善良,常抱我上车,拿好吃的给我。常常晚饭后,我和小伙伴们便跑到四叔工作的“马棚”里听四叔给我们“拉古”,在四叔的“古”里,我幼小的心灵便有了判断“好人”和“坏人”的依据……
因而,少年的我自然而然的在心里对四叔亲近,常粘在他身后玩耍。
农村的冬夜,寂寥漫长。
四叔院儿里却热闹非凡。
四叔单放一张木板床的两间堂屋里,放木桌两张,板凳若干,两副麻将一摆,半道街的闲人晚饭后把碗筷一丢便聚拢了过来。
油灯点亮,碳火烧起,热水煮上,两间矮房便立时烟雾缭绕,热腾腾的喧闹起来——坐着打牌的,后面当参谋看牌凑热闹的,人声不断。单张麻将碰在桌上的响声,一圈完毕哗哗啦啦码牌的声音,赢者高声欢笑声,输者带着脏字的懊悔叹息声。远远的就从四叔的院儿里传出来,甚至听到说话声就知道是哪位叔叔大爷在里面打牌看牌。
精明的四叔在床头临窗的位置摆放了一些香烟、便宜的白酒、热腾腾的灌肠、五香的瓜子贩卖给凑热闹的街坊邻居,赚得一点零用钱,加上打牌散场赢家留下的抽头,便有了相对可观的收入。
四叔的“麻将场儿”为农家冬日长夜提供了一个热闹的去处。东长西短,四时农事,远近新闻,都从这里聚散开去,常夜深不散——反正家里就他一个,不会影响到别人休息。
后来我去乡里读初中,邻镇高中,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与四叔多不相见,偶尔相遇,四叔都是亲昵的打招呼给我,心里异常亲切温暖。
几年以后,“生产队”分成了组,“队里的田”也分成了家庭责任田,四叔也结婚娶媳妇了。媳妇是四叔的隔墙邻居——丈夫生病去世了好几年的秋寡妇。秋寡妇也是节俭持家的人,带一儿两女,孩子小,生活不易,经有心人掇合,两人终成连理。
结婚后四叔把两家中间院墙打开,合二为一,又新盖了八间高大的新瓦房,鸡鸭满园,阔大的院子里便生机盎然起来,四叔脸色也红润了,走路都哼着歌儿,步子也更轻快了……
再见四叔,看着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满足,我都被他感染,由衷地为四叔高兴。
四叔的生活阳光而幸福。
后来,听说四叔得了一种不好治的病,没有等到儿女成家,便在一个冬日的傍晚阖然离世,听父亲说他走的那年是五十六岁。
那年代,农村人虽然鲜有高寿者,但五十六岁毕竟是遗憾的年龄,身在外地的我听到这消息后,心里酸酸楚楚的,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
多年以后,每当想起四叔,就能清晰的看见他穿着洗得泛白的蓝色中山装,戴一顶破旧有前沿儿的深蓝色帽子,泛白的蓝裤子,沾着泥巴的黄胶鞋,快步地走在村里的大街上……
四叔名陈海,是与我老家隔两个胡同的邻居。
收笔想四叔,又记起我在他怀里坐车的快乐,记起他给我一颗“什绵糖”后的甜蜜,记起他在马棚里火堆旁津津有味的给我们“拉古”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