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将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读完两遍之后,我方敢提笔冒然写下这些。心情当然是激动的,并且不可言喻。很多事情无法诉诸语言,或者莫如说是不能准确地诉诸语言。然而同时却又不能遏止倾诉的欲望,百般折腾之后总算寻到了“石头”,成功打开入口,心里不觉也释然了。
“世界是隐喻。”metaphor,没错。村上春树旨在刻画一个“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隐喻也便因此而开始。他把少年叫作田村卡夫卡。卡夫卡在捷克语里是乌鸦的意思,而东京又满城乌鸦,不时叫着掠过头顶。日本古来视之为灵鸟,以其叫声占卜吉凶。现在也受到保护,无人捕杀,尽管为其聒噪声所困扰。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乌鸦是一种悖谬的绝妙象征。而作品中不时出现的“叫乌鸦的少年”,无疑是主人公的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潜意识当中的自我。可以这样说,田村卡夫卡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矛盾的结合体:他无比坚强,又无比脆弱;他与整个社会格格不入,却又真真切切地存在于社会当中;他对自己这个“容器”深恶痛绝,而又没有能力将其损毁。
另一方面,《海边的卡夫卡》隐约也叠印出奥地利作家弗朗茨。卡夫卡及其作品的面影。布拉格人习惯以“卡夫卡式”比喻生活的荒谬,卡夫卡的生活和他的作品确实是诸多悖谬的密集体:命运的偶然与必然、内省与冲动、不安与执着、懦弱与顽强、绝望与救赎。卡夫卡的生活是潦倒的,父亲像对待一个奴隶一样将其使唤。他在自己的小说当中,尤其是《变形记》、《在流放地》、《饥饿艺术家》等中、短篇小说,将社会的荒诞与悖谬表现地淋漓尽致,同时又意味深远。
《海边的卡夫卡》同样充满无数的悖谬与荒诞:因憎恶父亲而离家出走最后又返回父亲居所的田村卡夫卡;心理上向往男人而生理上是为女人的大岛;最爱儿子却又把儿子抛弃的佐伯;出口与入口、暴力与温情、昏迷与清醒、现实与梦幻、坚定与彷徨;猫讲人语、鱼自天降;识字者不看书,看书者不识字……人的精神和心智便在这无比矛盾、离奇和复杂的过程中不断蜕变、伸张和成长。
从整部作品的结果框架上来讲,《海边的卡夫卡》和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有些许类似:俄狄浦斯在山中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之后又夺取了他的王国,以及身为生母的母亲。田村卡夫卡同样是被父亲的咒语所束缚:杀死父亲、奸淫姐姐与母亲。并且最终他也这样做了,尽管是在梦幻、隐喻之中。弗朗茨。卡夫卡的荒诞意味是沉重的,村上春树同样没有丢弃这些。在轻松的同时它总是能引起我们更深一层次地对于社会、对于个人价值观的思考。作品的成功大多取决于这些。
在谈到为何要刻画这样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时,村上春树坦言“是因为他们本身还是‘可变’的存在,他们的灵魂仍处于绵软状态而未固定于一个方向,他们身上类似价值观和生活方式那样的因素尚未牢固确立。然而他们的身体正以迅猛的速度趋向成熟,他们的精神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犹豫。”他将如此摇摆、蜕变的灵魂细致入微地描绘在小说这一容器之中,藉此展现一个人的精神究竟将在怎样的故事中聚敛成形,由怎样的波涛将其冲往怎样的地带。
十五岁的少年是倔强的、孤独的,而作品中的其他人物,诸如中田、星野、大岛、佐伯,又均是生活在各种程度的孤独之中。“孤独的种类林林总总,它因你个人的情况而千变万化。”村上春树对此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人们总是要进入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在进的最深的地方就会产生连带感。或者说人们总要深深地挖洞,只要一直挖下去就会在某处与别人连在一起。而用围墙把自己围起来是不行的。”关键就在这里,“而用围墙把自己围起来是不行的。”无论你、我,或者是他有多么地排斥、厌恶、痛恨这个世界,却最终还是无法将自己与其完全分离开来。孤独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独立,或者说是思想上的独立。除去主观的臆断,在本质上我们仍然是从属于这个社会的,仍然要在这个社会里摸爬滚打,准备接受来自现实之中以及现实之外的企图伤害我们的力量。
最后仍然不可避免地要谈一些音乐上的东西。村上春树的作品总是与音乐密切相关的,无论是结构脉络还是其中的人物。仅仅从这部作品的人物上来讲,他又赋予了每个人完全不同的音乐气质:田村卡夫卡,一个偶尔坚定又偶尔彷徨的十五岁少年,他在坚强的时候可以享受披头士带来的喜悦与冲击,而在无助时像王子乐队那样温情的音乐又恰好给其以抚慰。值得一提的是,村上春树在作品中曾多次提到《佩铂军士孤独的心灵俱乐部》这张专辑,披头士的才华横溢曾经使它几次荣登欧洲销量排行榜,即便是现在它仍然是人们最喜爱的披头士音乐中的主要成份,由此也可见村上春树本人对那四个青年才俊的推崇;至于大岛这样一个寂静而又聪慧的人,舒伯特的《D大调奏鸣曲》应该是最恰当的选择。就如他本人所说,“舒伯特是经过训练才能理解的音乐……在这个世界上,不单调的东西让人很快厌倦,不让人厌倦的大多是单调的东西。”在沁人心脾的音乐里,总是能引发人们对于生命的思考。而大岛这样一个“特殊人”,在音乐当中享受的却是平时未敢尝试的喜悦与刺激。
末了说到星野,中日Dragons棒球帽、Ray-Ban绿色太阳镜、夏威夷衫,像这样打扮的家伙最适合听拉普音乐了。可是当他偶尔接触到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时,竟然也可以表现地那样痴迷,甚至百听不厌。事情也当真是奇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