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南锣鼓巷,是在雨中。
所以每每忆起南锣鼓巷,眼前浮现的总是雨中的南锣鼓巷,淅沥的,潮湿的,连绵的。给我的感觉,仿佛江南梅雨。
那时我们在北京八里庄鲁迅文学院上学,其附近六号线地铁上,报站名时,每每听见“南锣鼓巷”四个字响起,抑扬,顿挫,铿锵,一次又一次,将我们心头的隐约向往,打磨得熠熠闪亮。
去南锣鼓巷!芳、玉和我,周六切切相约,确定南锣鼓巷为我们求学时期第一个出游地。
南锣鼓巷,其地名本身,就夹带了诗意,引人遐想。当我们走出地铁站,一抬头,南锣鼓巷几个大字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给我们冲击力的,还有那滚滚人流,滚滚涌向南锣鼓巷。可见被它吸引的,不止我们,还有芸芸众生。
那天,绵绵细雨,给九月的南锣鼓巷添了别样情怀。我们举着伞,走在湿漉漉的巷子里,天色暗淡,雨声叮咚,青色的砖,古旧的巷,都让人有些莫名的寡欢。不由得想起那首诗歌《雨巷》,只不过,不是独自撑着油纸伞,也不是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我们仨,早已过了期期艾艾的年纪。
涌向南锣鼓巷的人流,在黯然的雨幕里,倒不那么太具侵略感,也就不太那么令人感到烦杂难耐。
主巷道店铺林立,各有特色,每个店门都仿旧,古朴,沧桑,力图附庸这个地名。每个店铺都极尽招摇,发散一股股莫名气息,诱引游人走进去,拿起木质书签,品咂一段古诗;抑或把玩青花瓷链坠,遥想琉璃古香;甚至那些太新潮的双皮奶之类,也混迹于古旧,沾染些古旧气息,供涉世未深者满足舌尖喜好。
一路导航,搜索,对南锣鼓巷一无所知的三个女人,被这个埋藏巨大未知数的地方淹没。
对于左右两边时时跳进眼里的“蓑衣胡同”、“帽儿胡同”、“炒豆胡同”等字样,我们都很着迷。这些胡同,带着太多的古旧气场和烟火气息,将我们的心携裹到莫名之地。
终于,摸索到了齐白石故居,我们进去,首先望见的,是这座典型四合小院里一棵绿油油的树,那么多石榴点缀在圆型树冠,枝叶之茂,果实之硕,足令人惊奇:啊,长得如此美丽,莫非沾染了大师的气息?我们围着树,转着看,绿叶红果,这一番茂盛气氛,直教一座故居的寂寥遮蔽许多,现出朝气。回廊,字画,画案,笔砚,以及精致镂花,楹联,都静默在那里,一动不动,诠释着一位画家的人生格局。我们就在眼前的物象里,穿越,试图接上些许大师气象。
走出齐白石故居,又一次回望,有些不舍。这勾起了我们的劲头,再摸到后圆恩寺胡同,直奔茅盾故居。还氤氲在齐白石故居的气息里,以至于茅盾故居的“普通”,让我们生出些落寞。当然是没有石榴树,那些简单得罗列不出的布陈,以及茅盾手迹,反衬出我们心底的空落落。有人一旁嘀咕:写字的就是不如画画的。直白得噎人。我们一行三人,都是写字的。
近似仓皇的,我们走出来。雨还在下,天还是阴沉,我们望着湿漉漉的地上,心绪也抬不起来,又不可任由其低下去,三个女人就蹩进了一间书屋,看那些纸上装潢的飞短流长,转换心中乾坤;又钻进一个布艺店,想象一只靠垫在腰上的`绵软抚慰;再拐进一座餐铺,坐在厚实木椅上,听不相干的音乐,舒缓路途劳顿,吃还算离各自味蕾差距不算过大的午点。最后,坐在酸奶摊前,听一位老者讲古巷里的历史烟云,倒是别有趣味,老者建议我们去看看婉容故居、荣禄府邸之类,我们却没了行动力。
撑着伞,再度走出胡同,已是午后时光,跳着脚躲过水洼,侧着身,让过依旧汹涌的人流,我们往远处走,不想再凑近这红尘。
其后回味,记忆最深的还是我们三个女人一同出行的快乐。
又过两个月,迟迟未见雪的半点零星,我们究竟是滞留在秋季,还是踏进了冬?北京置我们于不伦不类的时令维度。风硬硬地吹,就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我与大学同学祥子、云杰,决定约见于南锣鼓巷。
开车来鲁院接我的祥子,貌似歌手老狼,后期迷恋史学,却是一个路盲。每见他咬着手指判定方向,我就一阵迷茫。我们七拐八绕,地铁只有六七站的地方,被我们徜徉近两个小时……站在风里,面朝南锣鼓巷,我们被吹得摇晃,快抵不住那冷而硬的风,而云杰,在我们迎风眼迷离的当口,出现了,在台阶上向我们顾盼,微笑。秋风似乎在我们相见骤浓的同学情谊里,忽地变轻柔了。
祥子与她握手,说是要感谢我,他俩八年未见。其实更令人愣瞠的是,我与云杰同舍四载,大学毕业后,阴差阳错,从未见过。
时光就在这些漏洞里流走了,我们就在时光的磨琢里,面目变得“珠圆玉润”。云杰始终嘴角上翘,貌似我。而祥子,也没了边边角角。我们三个,像静静流淌的溪水。三条溪水,汇于南锣鼓巷。当它升腾的时候,似乎也能变为云,化为雨,飘落。
再一次游走于南锣鼓巷,又是三个人,回想,是巧合,又像是命定。看那些门当,那些四合院,那些分不清年代的木雕,那些文物牌……那些长长的巷子弯弯曲曲通向看不见处,也将我们的思绪引向看不见处。我倒是想听听两个治学有方的同学谈谈南锣鼓巷的脉络,摸清它起于元朝之后,是如何在明清时代日渐丰饶、多姿摇曳,那些雨儿胡同、菊儿胡同之类含着碧玉味道的名称里,又有着怎样的风情摇荡,抑或生活温度。这一处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亚洲25处必去之地,引来越来越多的红尘反复洗涤,吹拂,不就是因为它是在国家一派拆建的乌烟里还残存的唯一还算完整的元代胡同院落吗?那棋盘式传统民居区,左右各有8条胡同,多达官贵人居所。想当年,米面粮店、饽饽店、豆腐店以及裱糊铺、理发铺、成衣铺、绱鞋铺等多达30种行当几乎一应俱全铺陈于此地。可以想象得出,当左右两边胡同里的人家进进出出,引车卖浆,鸡鸣狗吠,喧嚷不止,买的卖的两相宜,一定有非常多的生活气息缭绕,可我们现在已经看不见一间遗存的店铺。800多年日月辗转,星辰明灭,有多少故事随着主人公的消失而消失,今人走来,反复扬起的尘埃里,又有多少可以追得上的旧时光?
二度游历南锣鼓巷,我们三个,又是写字的。一个各处云游,探庙访寺;一个居家研读,注解古章;一个沉潜诗文,自娱自乐。三个一直与文学沾亲带故的大学同学,填补了校园空缺,第一次在长长的古巷里一起慢慢走,慢慢瞧,慢慢东拉西扯。
再度发觉古巷与我们的相隔,不是脚力所及。我们不能走进任何一处宅子,而仅仅能够站在门外,从门的缝隙望一望里边,里边也已是面目全非,看不见被时光晕染的痕迹,不会给人带来想象的空隙。
而我们,也如同来到这里的所有人,依然还是不断地回望,试图从这些元朝遗留下来的街巷里,寻得一丝先民的声息。一代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是这么被时光推着走,却又不停地回望过去。回望的目的,是惧怕一味向前漂流而失去驻扎的根,是要弥合深度的漆黑的恐惧感。我们需要在回望中抓住一两根稻草,明了我们从哪里来。当我们明了先民的脚印与我们有哪怕些许重叠,我们会心安一些,不至于被方向不明的荒诞感攫走。
只是任何一条胡同都被今人侵占,我们看不到宅院里走出半个人影,来平复我们的饥渴。看似存在的遗址,被现代气息早已覆盖,与废墟无异。
我们忽然站住,望着渐暗的天色,不知所往。
能有多少话题是关于古巷的呢?古巷与我们何干?我们仨忽然醒悟。于是,踅摸一个入眼的酒吧,坐进绵软的沙发,借着灯影,让波动的心绪安宁下来。
北京嘎吱,凉拌海带,驴打滚,以及记不清的热饮,一点一点地修正我们的知觉,把我们拉回现实景象。在一首接一首或暴烈或情深的弹唱里,流动着我们仨的话语,那才是属于我们的,与我们有关的存在。我们是脱尽青涩、显露温润的大学同学,有四年之漫长光阴的交集,最美好的年华,最懵懂的心智,最简单的生活流,同在一座学府里消磨,又怎一个“聊”字了得?
朦胧灯影,已经无法让我们回归“月朦胧鸟朦胧”的年龄,但是那些沾染了太多我们的气息的四年光影,当它一点点被我们的记忆追回,还是一点点抚慰了我们。包括我们在灯影里的笑靥,也变得越来越温软可人。
我们笑称是三个文艺青年,杯中褐色的饮品,在我们频频举杯相碰中晃动,喝下去,也晃动了我们的心。晃动了的,还有我们那些并没有被时光消磨掉的理想主义,它在这样一个夜晚,这样的朦胧灯影里,很亮很亮。
文字,当我们被浸润在里边的时候,会忘却现实世界,我们写着,不知道会被它带向何方,但是我们一定知道,它注定会把我们带到很远的地方。
我们,要在文字里取暖。我们,也要用文字去温暖世间的人。这是我们仨在一遍遍地举杯时越发坚定了的信念。
在灯火阑珊时我们离去,影影绰绰的巷子里,人声寥落,我们的心却未寥落,这个夜晚,我们会记在心上。
南锣鼓巷,是一个布景,总是要在我们置身其内时,做我们心境的烘衬。也只有在南锣鼓巷,在那个响亮的名字里,在那些隐藏着我们无法触摸的故事里,我的两次游历,才如此难以忘却。
我们就是这样不断地回头,从那些顺着时光河流漂流下来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里,不断地寻觅先民的声息,每一代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每一代人都在前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依托,在前人的目光里,发现自己的高度,在前人的智慧里增加自己的厚度。
这是我们去南锣鼓巷及其他古迹的一个很要紧的心愿。
否则,一切将是虚空的。无论摆在眼前的物质如何丰腴,心都是贫弱的,弱到不经风,弱到风吹即逝。
南锣鼓巷,一游再游,都是在初衷将落未落之际,达成与愿望的合拍。
想起南锣鼓巷,就想起与我同游的人,那些依然仿佛可以触及的温度,也随着时光的流动,一点点地向某个深处延伸。
南锣鼓巷的意象,就是这么与梅雨勾连了起来,一直连绵,时不时地,湿润了我心里的某些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