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落榜,我成了社会青年。
知了还在树梢叫嚣短暂的生命,久未淋雨的包谷地里,一阵令人窒息的热气在鼻子周围环绕不去。
我跟着父亲在包谷地除草,沉默无语,四下里只有锄头撞击石子的清脆的夸啦声和知了单调的歌唱。
比人还高的包谷在烈日下竟生长的如此葱绿,置身于密集茂盛的包谷林里,毛毛糙糙的包谷叶热情的拉扯着我的手臂,它不会想到我柔嫩白净的书生手臂因此而起满了痒痒的红斑。
我不耐烦的小声嘀咕着,“嘭”的扔掉锄头,瘫坐在泥块上用指甲拼命在手臂上抓。
早已除完两行草的父亲在离我很远的地头听到了我的声响,他穿过包谷林朝我走来,戴着乏黄的袖套和破烂的草帽,黝黑而坚毅的面庞沾满了汗水和灰尘,像一个穿梭在枪林弹雨里的战士。
我委屈的看了他一眼后,低头颓然不语。
父亲当我不存在般,扒开包谷叶径直走到我身后。他看着我锄的土地,只有一行的三分之一,土地被我锄得坑坑洼洼,东一棵西一棵的野草却依旧高傲的挺立着。而父亲锄的那两行,干干净净,如同超长的油条。
干什么事不要吃得了苦?有那么好耍?父亲沙哑而有力的大声说到,挥起锄头“ 唧咵唧咵”两下就把地锄干净了。
我站了起来,垂头丧气,像一只淋了雨的'老母鸡。
回去看书!给我来锄!父亲衰老的眼框里明显的含着湿润的疼爱,分不清那是泪水还是汗水。
我穿上裹满黄泥的运动鞋,戴着崭新的草帽,有气无力的走在石渣子路上回了家。
一路上,知了不停的在耳边吵嚷,我似乎听见它在对我说:你要是你要是你要是……
你要是?你要是怎么?你要是吃得苦?
父亲要我复读,但我知道家里再也无法提供昂贵的复读费了。父母年已花甲,体弱多病,没有哪家工厂愿意接收入厂,只好呆在家种点不值钱的蜜橘,苞谷。能糊口就不错了,别提卖钱。每年养一两头肉猪,卖的钱刚够日常生活开支,有时甚至买包盐都要赊账。
八月,复读班开始上课了。
先去上着课,跟老师说句好话,学费等到九月卖了猪马上就交。父亲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对我说。
母亲从枕头底下小心翼翼地取出零零碎碎的一沓钱,放在我手中忧愁的说:哈宝,这一百块省着点花,不要出去玩了。
我接过钱,抽出几张做车费,剩下的全夹在一本名为《那些忧伤的年轻人》书中。
我收拾好行李,一个人走出了家。
在拐弯处,我看见了母亲弱小的身影,她站在门口,一直目送我远去。我鼻子一酸,泪水不听话地往下流。
复读班在县城高中,然而我却搭上了开往市区的车。
这是我一个暑假无数个无眠夜最终做出的决定,我坐在汽车上望着熟悉的故乡飞速消失在视野里。我心里痛苦的朝着故乡喊:爸妈,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我不能如你们所愿去考大学了,放心,我马上就会寄钱回家!
到了桂林市区已经是中午了,市区比乡下更闷热,人车喧哗,一切都是陌生的。习惯了宁静乡下生活的我,此刻内心感到焦躁而无助。
我径直找到同学介绍的一家食品厂报了名,管理员通知我第二天来上班,并安排了我住宿。
当晚我打电话回家告诉父母,老师很好,允许我缓交学费,同学很刻苦,班上学习气氛很好,你们放心。
我被分配在烘烤组烤面包,工作时间朝九晚五,实际每天都要加班到晚上七点。烘烤房里的温度高达四十五度,我把全身工作服都淋湿透了(我们只负责烤,有专用工具,并不直接接触面包),但是六七分钟后,一盘面包出箱,衣服也干了。我还要用帕子包住火热的烤盘端出来,一不小心就会被烫伤,至今我的两条手臂仍留有一块块清晰的疤痕。傍晚七点在厂里吃了夜饭,回到宿舍洗个澡,累得什么也不想,倒头便呼噜噜睡去。醒来一看钟,都八点了,急忙洗漱吃米粉飞奔工厂(工厂到宿舍要走半个多小时) 。
在食品厂做了一个月后,我不想做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台机器,仅有的吃饭睡觉时间也是在为别人吃饭为别人睡觉,我没有多余的时间看书,难道我就要这样子一辈子吗?
辞职后,我成了一名临时工。发传单,酒店服务员,搬运工,小学生家教等等,凡是可以短期做的小工我都去做过。
我在郊区租了一间一百块一个月的房,有钱花时,我就整天呆在出租房里看书写作投稿,没钱了走出去打零工。
每个星期我都打电话回家,每个月回家一次。向父母报告我的“学习”情况,并说学校补助了生活费,学费也免了。父母很高兴,抢着电话说要我拼命读书,不要让国家失望。
这从2011年八月到2012年八月,我跑遍了桂林市区,我瘦了十斤,我投的四百篇稿如石沉大海,我坚持每天在起点网上写三千多字小说。
2012年9月,当复读的同学都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收到了八千块稿费。
我带着银行卡和几本登有我的文章的书搭上了回家的车。
爸妈,你们看,我现在是作家,不用上学,工作了,这些钱你们拿去用,我可以养活自己了,你们放心,孩子能吃苦。
父母戴上老花镜,捧着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搞哪行,只要能吃苦就不怕!
再次回到桂林,我去酒吧或桥边弹着吉他唱歌,认识了流浪歌手阿旺他们,遇见了许多美丽的姑娘,在阳朔做翻译时和一些外国友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和一个美国姑娘游玩了两江四湖。
就这样,我在桂林奋斗了两年,桂林的山告诉我要沉稳要个性,桂林的水告诉我要灵动要纯真。
未来的路该怎么走?我能吃苦,我有梦,我不怕。继续写作,流浪远方。
2014年3月,我背着吉他,带着书笔,搭上了北去的火车。
再见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