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本应是红肥绿瘦,姹紫嫣红的季节,间或有微雨飘窗,细丝绵绵,也是牛毛花针,沾衣不寒,落红飘在小溪上,波澜不惊,缓缓而过,带不走的离愁别绪,沾在溪边的竹叶上,晶莹剔透,点点滴滴。
清明时节,雨如约而至,只是比以前大了许多,我撑起一把雨伞,手捧一束白菊,走过乡间的泥泞小路,来到父亲的墓前祭奠。山路陡峭,风雨交织,密密的春雨从黑色的伞布上滑落,化成水帘,泥泞溅满裤腿,我伫立在墓前,听雨。十三年前,父亲因病去世,他的尘世生命定格在老屋后面的狮子岩上,不远的老屋旁,他的母亲,我的奶奶,也静静地长眠在这片青山绿野中,整整五十年了。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我父亲几岁的时候,遭遇春荒,奶奶带着幼小的父亲去讨饭,在何家石板的一个大户人家屋前,父亲被恶狗咬伤,流血不止,奄奄一息,那户人家见我父亲年幼乖巧、眉清目秀,就向我奶奶提出收养要求,奶奶坚决拒绝,背起年幼的父亲,扯草药,吃白沙泥(观音土),露宿古庙,沿路乞讨,终于老天爷不忍心,让孤儿寡母硬是活了下来。后来奶奶靠在“福音堂”当长工,帮人织布染布,开小染坊,养活我父亲和大伯,她坚强不屈,一路和命运死磕,历经千辛万苦,硬是把两个儿子拉扯养大成人。在邻里乡亲中,是公认的女中丈夫,慈眉善目却又精于人情世故,因此得到了乡亲们的广泛尊重,整条街的人管她叫“向奶奶”。
哪家遇到难事都爱找她拿主意,甚至一个个精壮汉子也向她哭诉家里遇到的难事,请求帮助,可奶奶总是一脸笑容,不厌其烦竭尽全力地帮助他们,直到满意而去。文革期间,父亲被叫到凤鸣办“学习班”,几个月没有音讯,那时奶奶患病,医院的医生又“躲武斗”,空无一人,加之思儿心切,病情日渐严重,父亲好不容易请假回来。当听到邻居喊:“向奶奶,你幺哥儿(幺儿)回来了!”,昏迷良久的奶奶竟然微微睁眼,把那份期盼、笃定的目光安然地投向儿子,将最后一瞥,留给了她的儿子,我的父亲。
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年仅两岁的我拖着“裹肚”来到奶奶的坟墓前,一遍又一遍地喊:“奶奶!您起来嘛,您还在这里睡起做么子?起来给我们煮糖稀饭嘛……”。
那年,我接到警校录取通知书,把它交给父亲。父亲那时已经退休,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商店,他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信封剪开,戴上老花镜,一遍又一遍仔细看完,然后对我说:“你拿一挂火炮(鞭炮),跟我去你奶奶坟上炸一哈!”。于是,我和父亲来到奶奶坟前,上了香、烧起纸钱、点燃鞭炮,骤然脆响、浓烟弥漫,纸灰漫天飞舞,父亲呛得涕泪长流!
本来说好父亲送我去泸州,他年轻时候当采购员去过那里,也想到他曾经工作过、现在儿子即将求学几年的地方看看,临行时因约好了同学,我竟然执意不要父亲送我去,终于,我失去了和父亲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结伴远行的机会。
2007年,父亲患上食道癌,检查出来已经是晚期,我因为工作繁忙,事务缠身,总想着是慢性病,来日方长,直到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才慌了神,一遍一遍往医院跑,最后终于滴水不进,我紧握父亲的手,千呼万唤,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呼吸渐渐孱弱,直至了无声息!父亲留给我的遗言是:“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而今,我也年过半百,双鬓飘雪,矫健不在,酱色的黄昏涨上额头,徜徉在父亲的坟前,凝望着不远处奶奶的坟墓,在纷乱的风雨中,逐渐看清了这条来路:我们没来之前和离去之后,这个世界都存在着,我们只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匆匆过客、一粒尘埃,渺小得可以忽略。因为他们,我们来到了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或深或浅的足迹,只是,终有我们或我们的后人会来到这里,缅怀或是经过、亦或遗忘,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曾经来过,即使不能让大地芬芳,也要让自己尽力绽放。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回音壁,发出什么样的声响,就会有什么样的回声,所以,珍惜当下,好好活着,好好生活!
在女儿的婚礼上,我也把这句话送给了她们!
下山的路上,山风停歇,雨也渐渐小了,飘若细丝,飞洒天地,尽管远山飘渺,近水迷茫,仍有一丝阳光从乌云中喷薄而出,渐渐穿破这厚厚的云层。我收起雨伞,任由纷纷细雨沾衣,湿漉漉的脑海里浮现出白居易的那首《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草树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冉前锋,重庆市云阳县人,笔名夜雨孤灯,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云阳县作协会员。上世纪八十年代毕业于泸州警校,文学爱好者,于二〇〇七年开始写作,二〇〇八年十月赴西安参加了全国公安系统文学创作笔会。敬重文学,传承传统文化,先后在国家级、省市级发表文章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