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一节地铁车厢里遇见的。
事实上金在中并非什么王子,他十分不起眼地坐在座位上,如果有人多注意他一点才能看出某种类属于漫画的华丽气质,但有时候若太过沉默的确会令人变得平淡甚至平庸。他就这样被上车下车的喧嚣声遮蔽着。
莫锦然上车后对准了空位坐下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物。只能隐约意识到那不过是万千男人中的某一个。而随后上车的两个面貌纯真的日系美少年倒是吸引了众多目光,所谓出众的含义大抵如此。车门关上后美少年们就站在她的斜对面低声说着话,莫锦然觉得自己的眼前顿时亮了许多。
美色当前让她很愉快,然后故意做出倨傲不屑的表情向别处望去,恰好看见邻座的男人在往嘴里塞一颗亮晶晶的糖。一种浓浓的水果香气弥漫开来,像邪恶的魔法般,立刻把锦然适才的好心情驱散。
现在还可以买到味道这么浓的水果糖吗?莫锦然想着。
她将唾弃的目光移下去,有一双白皙瘦削的手,摊在上面的,竟然是本彩色的童话书——她不敢确定,但那书页上的插画的确是戴着皇冠很高贵很柔美的公主型,以及儿童书专门的大字号排版。
这个口中含着芒果味水果糖,手捧注音版安徒生的年轻男子,把莫锦然狠狠地吓了一跳,尽管对方依旧不动声色,甚至自得其乐着。
地铁一站一站地滑过,窗外疾驶的光影汇成绳索似乎穿透每一个人的发际,车厢中的人们被如此串联起来,飘飘摇摇地拴着,就像是没有人可以偏离的命运。
她下意识地盯着男人的手指,它们捏着一页纸,莫锦然当然知道那是多么幼稚多么愚蠢的一页纸,可偏偏心中莫名地便充满了期待,她等他翻过去。翻过去,看看公主的下一页会不会有一个王子。
结果,他把书在那页合上了。
如果有一则童话,只用两个单词来写,一个是“公主”,那么另一个就是一定是“王子”,对不对?
反之亦然,这是古今中外的童话基础。很久以后莫锦然才在自己的记忆里领悟过来:至于其他人,并不是非要不可的。
所以,她的出场对于金在中来说,只不过是他安排好的一个补充,是他生命中浅浅的一段微妙的字体,让他与别人的生命能够区别开来的一个小小的补充。
仅此而已。
男人合上书继续沉静地坐着,这让莫锦然多少有点不甘心,好象专属女人的矜持被打败了一般。她转头再去寻找那两个美少年,很多人都和她一样在欣赏他们。
身为少年总是最懂得如何利用青春,所以张扬地旁若无人地相互谈笑。他们知道这样可以让自己,以及看着自己的人们都心满意足。
莫锦然就这么昏沉沉地听他们说话看他们笑如春风,等她再想起点什么的时候,才发现身边的座位不知何时空了。
可是那本色彩缤纷的安徒生还在那儿,被遗弃在空洞的长椅上。她把它拾起来打开,芒果香精的水果糖味也还在那儿。书的扉页上就有手写着的——“金在中”。
这是他的名字吗?
她又翻到刚才他合上的那一页,翻过来,愕然发现竟是缺的,沿着装订线有着明显的撕痕。
是谁这样恶劣?
是故事不够美满还是美满得出现了一双嫉妒的手——怎么可以做这种事,竟然嫉妒梦中人的幸福,着实可恶。
莫锦然是真的这么认为的。
几个月以后莫锦然在一款航海主题的在线游戏中竟又看见了这个名字。
金在中。
这是他的名字吗?同样的念头再次跳出来。
她那时正在游戏中的一座城市里一边苍蝇般乱撞,一边大喊有没有人卖船。有两三个造船的都密她,其中便有一个叫做“金在中”。
“多少钱?”她几乎有点迫不及待地回复这个名字的拥有者。他让她到造船厂找他。
他在游戏里的造型是个古怪夸张的矮胖子,肥大的肚腩小撇的胡子,穿着对于新手的她来说十分阔绰的衣裳。
“不要钱,我送给你。”
——他一看到她就这么说,仿佛证明自己不是空有挥金如土的外貌,还有财大气粗的内在。
莫锦然操作着她的小人接过船,傻傻地问道,“你有没有在地铁里弄丢一本书?”
“嗯?”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真正的交集,延伸到再一次于地铁中遇见,自然而然地发展着不温不火的关系,吃饭,逛街,看电影,打游戏。直到金在中离开的最后,莫锦然都没搞清楚,金在中,究竟是一个真名,还是虚构的ID。她只是叫着这个名字,在心底刻下属于他的深深浅浅的印记。
她问过他,他就敷衍地说,“有什么关系。”
“有有有,它关系到我们之间的关系。”莫锦然回答。
“没道理啊,总不会我换个名字你就不理我了吧。”他轻轻笑着,眼底一抹狡黠。
“这是有关亲密度的问题,你到底懂不懂。”
他于是亲昵地抱她,“那你说,还要怎样才算更亲密?”
所以,和金在中在一起,莫锦然一直认为自己是很吃亏的。她甚至都想不通自己当初怎么会稀里糊涂就答应金在中的要求,答应和他可以不需要任何背景地在一起。
如果认真地分析,她对他的好奇多过了爱。
她好奇他爱吃水果糖的习惯,好奇他会只看幼儿园小女生才屑读的梦幻童话书,好奇他在游戏中和生活里都游手好闲千金散尽,好奇他温柔地要命又冷漠地要命。
比如他头一回约她见面的时候,她拿着他落在地铁上的那本安徒生问,“这是你的吧?”
他戚着好看的眉看了看封面,先是摇头,再翻到扉页上他的名字时,才显得迟疑地说,“应该是……吧。”
“你不记得了?”
他笑笑。
她也只好笑,“有好几个月了,因为我捡到书,出于良心所以记到现在。”
“看,这里缺了一页。”她把书翻开提示他。
他还是摇头,也说,“真可惜的一本书呢。”
“就是!”
他瞅着她继续似笑非笑。
难为情的几秒沉默过后,她又问他,“既然你都不记得了,为什么还专门约我出来还书。”
“我没有说让你还书啊。”依旧是将笑未笑的表情。很久之后她发现,她真正的沦陷,始于这个神情。
“那为什么?”她仰着头。
“只是想见面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就肯见你。”
“我为你造了够开一辈子的船呢,你以为真是免费?可是要代价的。”他说回游戏中去了。
“嘿,那你为什么不玩了呢?”给她造船的那天,他就告诉她,不打算再玩了,于是到处散财。
“为什么,嗯,因为在海上漂了那么久,都没有看到美人鱼。”金在中并不轻佻,几乎还有些严肃地说。也许莫锦然早就该听出其中的暗示,他从来就不需要公主,他只是在找一条美人鱼——王子与公主之间多出来的那个角色。
可当时他的表情让莫锦然反倒更觉得好笑,她说,“是你运气差,说不定我会在海上碰到王子。”
在中点头附和,“等你很久很久以后碰到王子,最好还会想得起来,啊,我开的是当初这个人送的船呢,真是一艘又好运又长命的船。”
可惜没有更早地发现,你说这句话时表情中的落寞与黯淡。
又好运,又长命。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约定,他不是她的王子,她也不必做他的公主。
从一开始,就不是会人月两团圆的角色。
那天他请她吃晚餐,送她回宿舍。在告别的时候他毫不拘谨地一只手抚上她的脸,仿佛她是他热恋已久的情人,而事实上从他们相遇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月。
莫锦然曾经看到过这只手抚过那本被他遗忘了的童话书,此刻在她脸颊上同样安静地存在,他的皮肤有如女子的细白,被夜色化成灰蒙蒙的。时值初秋,他的手掌却没有该有的温度。
本来应觉得羞涩或暗喜的她,不明所以地感到一种悲伤。
金在中温柔地笑着,“真看不出来,你有一颗这么天真的心。”
会相信着,所谓的王子公主的童话。
很多人说过莫锦然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明明算是思想清透简单的女生,可举手投足都显得世故和老成。明明是鲜少恋爱经验的“新手”,却容纳感人感觉已经饱经情感的风霜。
所以在中说她很天真的时候,她嘴中不愿意承认,可心里却感觉仿佛突然找到了知己一样,为他的理解而感动。可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话无论安在哪个女生身上都很管用,会让人感到倍受疼惜,她也不例外。
金在中只是选中了她,他一早就看穿她,又傻又敏感的本质,所以笨拙地镇定自若地自我保护。他选她,就像他选那些很过时的水果硬糖一样——因为那是多吃几块也不会觉得被浪费掉的糖。
她也是一个不怕被浪费掉的女孩。一开始,金在中这样想。
他经常挂在口中的话就是“浪费”。
譬如他会带她去一些很贵的餐厅,吃很华丽的餐,然后总是自己慢慢坐着,看她把它们吃光。她吃不下的时候,他就斥责她,“你怎么会这么浪费。”
开始时莫锦然还有一种毫不例外的虚荣感,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出入那样高级的场所。然而很快,她就发现这并非是什么奢侈的享受,至于为什么做如此转变,自己也说不上来。她只是无法独自愉快,尤其是当他们面对面坐着,清晰地看清他过于平静的脸时。
在中的脸上,从始至终什么表情都出现过,但不论哪一种表情都不能为他牵出一丝一毫的快乐。和他认识越久,就越感到有些忧伤像陷阱一般。
因为看不明,所以她试探着探头,结果一头栽下。
这样几次以后莫锦然不禁要抗议:“在挥霍的人其实不是我啊。”
你挥霍着钱财,时间,以及我的情感和你的漠然。
金在中听了只是相当怜悯地看她一眼。他微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终究又话成低低的一气感叹。
“装腔作势。”锦然愤愤地说。“你知不知道像你这种人,又懒又卖弄,没人情又没人性,做事没大脑,呃,其实根本就是没事可做……你信不信我可以1分钟数出60个缺点来。”
“1秒钟就有一个?”他点头微笑,“我确实挺惨的。”
莫锦然被他莫名的笑搞出了一肚子火,“拜托,你有什么可惨的?”
“我是说你。”他看着她,表情平静,瞳孔幽深,“和我在一起确实挺惨的。”
“那当然。”女人的优越感一路上升。
“那你要不要离开看看?”他蓦地问,口气平淡地像一抹将熄的烟,就仿佛她在他身边,或者从此相忘,都是一种理所当然,所以他没有耐心与热情将它当作一件大事来权衡一下。
“离开……吗?”扬起的心,陡然又诶砸向了谷地。
大脑向心脏发出了疼痛的指令。
他们并不是用一句“我们交往吧”成为情人的,所以金在中的一句“离开”也不能轻易打发了莫锦然。他的个性古怪的就像一只庸懒的猫,谁都摸不清他是认真的还是随口说说,但是,管它呢,她还没有廉价到能让他的一句话就赶走。
在和在中的这场情感周旋里,锦然选择让自己转头就忘了这类事。倒不是和此时的他分手会有多么痛苦,他们之间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她心中有着这个年纪的女生都会有的对感情的执念,并不是执着什么的这一类上世纪90年代的热门流行语,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收获与付出变得太轻易。
况且全世界的女大学生都会需要至少一份恋爱的,尤其在这样一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国家,不应该随便浪费上天给的资源。
她身边那些女孩们要么波澜起伏要么不堪一击,有说恩爱就恩爱说翻脸就翻脸的,爱情局面瞬息万变,莫锦然看得太多,与周遭相比她显得非常恬静与满足。
哪怕只是假象。
除了冷漠之外,金在中其实有很多优点。譬如细致与温柔,以及年轻人少有的冷静与自持,让她随时在感情中感到被引导,并且这种引导来得非常自然,没有一丝强硬,所以不会让人感觉疲倦或者委屈。惟一令她难以忍受的就是他对于糖果的依赖。他们去看电影的时候,他也总是一颗接着一颗地往嘴里塞着,那气味那咔啦咔啦的声响都扰得她烦不胜烦。
终于有一天他察觉到她强忍的不悦,于是满脸无辜地说,“我只怕睡着。”
莫锦然冷笑,“你既然这么讨厌看电影为什么还老带我来。”
“我没说过我讨厌啊。”
“那怎么会睡着?”
“会睡着与讨厌哪来的必然联系。”他偶尔也有这样孩子气般的执拗。
莫锦然无奈地翻翻白眼,“你实在要睡的话就睡好了,我又不会拦着你,还可以提供肩膀让你靠。”
他却又说他不想睡。
如此没有意义的对话下,再怎样精于忍受的人都会难免抓狂,“那你到底想怎样?”
“应该是你想怎样才对。”金在中总能一针见血地看破她,“我不过是在吃糖,不满意的人是你。”
莫锦然很想还击,却感到言语的乏力。事实上在金在中跟前,她总是有一种无力感,一直到最后,都在无力地被他卷向他的中心,无法挣脱,只能沦陷。
“陪我吃饭看电影是件很难的事吧。”
又朝嘴里丢进一颗,这次是草莓味的——
“你既然这么讨厌看电影为什么还老带我来。”他喃喃重复着她刚才的话,突然充满戏谑地朝她笑起来,那双眼睛里有一种通透,竟然还有刻意的不屑与残忍,于瞬间又将她推拒在千里之外,“你既然不喜欢这些,为什么还要勉强陪着我?”
他竟然将这一切简略地概括为勉强,虽然她也曾一度如此这样自我欺骗。直到后来她才明白这是一种根源于天性的自我保护,只是为了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自尊心,却始终不肯面对自己认为并不完美的真正开始萌发了的,爱情。
莫锦然总算听明白,他分明又在赶她走。他知道她那单纯的傻知道她无力辩驳,知道她有一点点骄傲不会一次再一次地装聋作哑。
他此刻的表情就像在等一场好戏。
还好,她终于决定让他如愿以偿。
她甩开他那从来都不曾温暖过的手,独自走回学校。走很远很远的路,几乎要走过一个轮回,换掉了属于他凉薄的气息,把空气中的温度一点一滴捡回自己的肌肤,直到推开宿舍的门看见几张熟悉的脸时,她才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大家团上来追问原因,她抽噎了很久地说不出“失恋”两个字。
她根本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恋过,更何况她真正的伤心在于那自尊摧毁的莫名其妙,被践踏地好象她有多爱他一般。
她都还没来得及告诉金在中,在地铁里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对他不知有多嫌恶。莫锦然为此彻夜辗转悲愤——他凭了什么再三叫她离开。
她想,他放弃了游戏,因为大海里没有美人鱼。
她还不是他的美人鱼。
那就算了吧。
莫锦然为他哭了一整夜感到已经足够了,足够对得起这段夭折的莫名其妙的恋爱。每天不必约会而空出来的一大堆时间,她照样爬进游戏里去,那里面已经没有他。
她驾着他造的小船在苍茫大海上划呀划呀,她患过坏血病遇过食人鲨触过浅水礁撞过海盗也听到过水妖的歌声,她也认识了很多别人,每一个都有可能变成王子。
可她好象忘了这事。
见过她的人都在嘲笑这家伙怎么玩了几个月还在开那只破破烂烂的新手船,不是没有想过换,可是花了高价买回来的船怎么开怎么不顺手,最终还是会回归于此。
一个月,两个月,时间和她一起划呀划过。莫锦然非常确定,自己除了拥有那只船以外从来没有想起过他。
她相信自己总有一天能够不可一世地扪心自问:金在中,金在中是谁?
呸。
竟然在她义愤填膺的时候突然有人密她,“你在干嘛?”
“消磨时间。”她想也不想地回答,最近这么问她的人太多了。其实她也可以很受欢迎。
“你太浪费了!”
熟悉的语气,他又来了。
莫锦然看着屏幕中方才被她刻意忽略过去的熟悉的名字,觉得自己好象该要哭了。
金在中说他想见她,在这种时候她还是很有骨气地说她可不想见他。于是他妥协,不吃糖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吃了。
几乎能够想象的到他坐在电脑前似笑非笑的无奈表情,所以莫锦然挂了一脸胜利者的笑容跑去见他。
相隔数月,她发现他果然满布着落败的憔悴,她本应该感到骄傲与高兴,却又于心不忍起来,“你怎么……”她刚朝他挥手,话还没说完,便被他抱进怀里。她所久违了的寒冷就这样猛地撞进她的肺腑,一霎时将身体冻结。
人的体温不应该是世界上最温暖的么,可她在金在中身边时感受到的,永远只有寒冷。他无法让她感到温暖,却总能使她甘愿与安心。
他们的身体仿佛被冻在了一起,无法动弹。
他附在她的发际耳语,“对不起,我是个很自私的人。”
“什么?”她听得不太清晰。
可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猝不及防地开始吻她。深沉眷恋的气息,随着彻骨的寒冷将她彻头彻尾的包围。
这是这个城市少有的暖冬,莫锦然却遭遇了一生中刻骨铭心的严寒。虽然她还不能理解金在中的作为,只是无端地被他感染了一丝绝望。
她被他紧紧的揽在胸前,半幻想半现实地说,“如果在冬天死掉,真想埋葬在厚厚的雪里,那时候,就选你当我的陪葬啊,如何?”
他一动不动,心跳平稳,沉默了良久,说,“我已经选了你了。”
“诶?”她抬起头直视他。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地直接深远,“你是我选好的。”
“什么?”
他看着她,眼睛突然间变得异常明亮。当时的莫锦然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直到很久之后回想起来,才发觉那应该是泪光吧。她从来没有见过金在中的眼泪,他冷静甚至冷漠的,连笑这样的表情都很鲜有。可是那一天,明明分了手却重逢的那一天,他差一点哭了。
“你是我选好的,”他说,“陪葬。”
那天下午,他们呆在一起很久,虽然没做什么事,没看电影也没逛街,却让莫锦然感觉他们比任何一次都像情侣。直到金在中接了一个电话,才把他们漫长的沉默与依偎打断。锦然听见他告诉对方现在的位置,然后说了声,“好啊,你来接我。”电话便挂了。
莫锦然仰头望他,默默地等他给个答案,可他还是惯有的欲言又止的模样,然后悄然地拉开了他同她的距离。
没过多久,一辆漂亮的小车就驶进了他们的视线,“我要走了。”他说。
他什么都没解释,他在她身边总有太多未知。以前不懂事的时候觉得未知才是刺激,现在才明白只有了解才叫安全。活得越久,人总是越希冀安全。于是莫锦然失望地放开了手。
“你难道没有什么要跟我说吗?”眼前车已在不远处停下,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关于你,关于我们,关于……
他顿了顿脚步,反问道,“如果我再找你,你还会来见我吗?”
锦然几乎觉得哭笑不得,“为什么还要找我?”
他的神色无比安宁,“因为……我会想你。”
他说完继续向前走,车门打开,身材完美,有一头长长卷发的公主样女子迎接他。
莫锦然没有惊讶,甚至连伤心都谈不上,好象早已经洞悉了什么。是,她其实早知道,从他的出现到他们发展的恋情,从他的忽冷忽热到他叫她离开,聪明如她,早就应该明白,只不过是一直在忽略,这个男人,叫金在中的男人,是个爱着童话故事的男人,所以他的公主一定早早被安排进他繁华似锦的生命里。王子从来不会因为一条美人鱼而存在,遇上的美人鱼,只是他在去往公主的路途中恰好遇见的番外篇而已。
从来就不曾是主旋律。
她看着他们近了又远去,公主的眉梢甚至都没有因她而抖动一下。在中一离开,温暖的空气就重新占领了她的世界,让冰冻了好久的眼泪瞬时融化,滚烫地滑落下来。
“为什么一开始会想要送我船呢?”
“送给你找王子啊。”
“那你呢?不是还要找美人鱼吗?”
“我已经……找到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来找她呢?
王子路过了扬帆了远离了为什么还要再回过头来?
她不介意故事的结局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真的不介意,这才是所有童话最应该有的结局。她从来就没有考虑过让王子同那个连话都不会讲的美人鱼地久天长。她介意的是自己的出场没有一个完美的顺序,她像一只拼命往上跑啊跑的风筝,却叫他用一团乱七八糟的线索牵着,有时明明看到天堂了,又被扯了回来。
从那天开始,莫锦然学着拒绝他的要求。
他说他想她,她就说她正玩着一点也不想。
他说要见她,她就说她要考试了很忙。
他于是软着语气央求说最后一次吧,再见最后一次吧。她就回答你何必这样放下身段卑微地像个要饭的,你的公主不是可以把你捧得至高无上吗。
反正她也不怕惹他生气,她甚至希望他能对她生气,在她面前他永远一副不温不火的样子,让她几乎没有存在感。就好象在他跟前的人是不是她,根本没关系。但这一次,金在总依旧没有被激怒,他停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不爱看童话也不爱吃糖,可是你知道吗,生活中只有这样的东西才没有沾染到一丝苦涩,一味在甜蜜着,一直到死。”
莫锦然突然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那页被撕掉的纸到哪里去了吗?”他问她。
她想了他那本被落在地铁里的童话书,被遗忘了很久了。
“你不是……不记得了吗?”她曾经问过他可他毫无反应,所以此刻莫锦然有些惊讶。
他不是……早就连自己是那本书主人的事实都忘记了吗?
“所以说,你真是个天真的人呢。”他又叹气。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在莫锦然听来仿佛心脏都被压紧了,一寸一寸地窒息。是呀,他还是那么爱故弄玄虚,而她,还是每每落网不得翻身。
“那……我们要去哪里?”
“去海边吧。”
“好冷!”
“嗯,不过这是最后一个冬天了呀。”
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
尽管剩余的时间已经等不到春天来临,他仍不想独自一人这样冰冷僵硬地死去。他终于找到一个足够温暖的女孩,可以抵挡得住他积雪的身躯。
从医院拿到诊断报告书的那一天,他差点没有冲上前将对着他做最后宣判的医生的鼻梁打断。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所以他最终只是满心寒冷地从医院走出来,把那本童话的最后一页撕了下来。他在上面写下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在剩下的时光里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生命于他真是太吝啬了,他在一天又一天的流光逝去中清晰地感到自己日益冰冷的体温,渐渐流失的味觉也只有在面对劣质糖果辛辣地有些刺喉的甜味中才会有所反应。他还没有对这个世界开始厌烦,他甚至还没有学会去珍惜点什么,一切就准备结束了。所以他开始为自己计划,怎样才不至于浪费这段来不及了的短暂余生。
这个计划,一直到他遇见在地铁中用好笑的目光打量他和他手中的童话书的莫锦然,才算正式迈上了轨道。
金在中并不是没有恋爱过。他的恋人完美无缺如高高在上的公主,他们从彼此欣赏到爱慕一切顺理成章。他知道她永远都将是一个不识人间烟火的公主,就算他不在,也照样有无数前仆后继的勇士来保护她,甚至没有一丁点空闲去回味与怀念,曾经在她身边的王子去了何方。
他单纯又自私的,很希望有一双天真的眼睛,为他流泪,证明他最后的一段无为的挣扎。
“真冷。”
窝在海边萧条的民居里,莫锦然仿佛终于知道为什么他那么喜欢抱紧她。他们的体温一点点地交换着,,她的唇都青了,心脏都在瑟瑟抽搐。
她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耐寒啊。他会不会也为她心疼?
“对不起。”他回答她的只有这句话。他知道自己有多自私,有多残酷。
可是她不知道,天真的她到现在仍然什么都不知道。他原本打算今天约她出来,告诉她真相,却突然又开始退却。她害怕他悲愤地摔门离去,剩下他一人留在这冰天雪地里,等待死亡来临。
他也有后悔过,故意惹她难过对她发脾气想让她离他远远的,可是没办法,一失去她他就什么都不能做。有谁知道一想起自己还有几个月就会死掉,而这几个月只能行尸走肉的那种感觉吗?所以他宁愿她以后恨他也好,当他是个多恶劣的人也无所谓,但是现在,她能在他身边,传递给他最后的体温。
她是他选定的,陪葬。
“对不起什么?”莫锦然拼命想抬头,却只能抵在他胸前,看到他凛冽的锁骨,“对不起让我当了杀千刀的第三者吗?”
“对不起,把你一直困在我身边。”金在总还是笑,“这个答案,你满不满意?”
她冻得快不能呼吸,任他如释重负地靠在她的肩头,将她揉进那份已走到尽头的生命里。
这是一季没有下雪的暖冬,如今却仿佛真正被葬进厚厚厚厚的大学中。她在睡梦中却感到彻骨的严寒在渐渐离她远去,柔和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无比。
睁开眼的一瞬间,莫锦然哭了。
除她之外空无一人的房间,燃烧过的柴堆发出颓败的焦味,他的羽绒服盖在她的身上,可过路的王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究竟是童话错了还是他错了呢?“那个时候,你不该把船送给我的。”她眺望着窗外宛如冰封的大海喃喃自语。他没有了船,就再也无法驶出她的生命。
“你不是应该只是路过我身边吗?只是路过就好,为什么,为什么要停在这里?”
隐约的海浪掩住她悲伤的声息。
衣服里留下了一封信。
信的最末尾写,作为我对你最后的邀请,请一定来参加我的葬礼。
他停了下来。
然后再没有离开。
几天后的某一日,穿着一身黑衣的莫锦然双眼红红的回到家里,意外地收到了另一封信。
里面是张虽然残破却缤纷的书页,大幅漂亮的彩色插画上,是她当初想要看却没能看到的童话结局。在上端空白的地方,有着安静的熟悉的黑色笔迹——
“最想做的事:
为自己,找一场爱情。”
很高兴为你解答,希望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