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南京突逢一场暴雨和降温。
我在早高峰的地铁上,靠着玻璃站着,手中卷着林徽因的《你是人间四月天》,看着那篇《悼志摩》,眼泪不停往下掉,刻意的低头,用头发挡住脸,生怕别人看见了我这窘态。
我曾经是不读林徽因与徐志摩的,就像我不读张爱玲。
不得不承认的是,我被世俗的眼光裹挟,不喜林徽因与徐志摩混乱的情史,也不喜张爱玲的丧。但直到去年年初,一位过去的友人送了一本林徽因的书,我不得不读起来,才觉得,但凡评价,必要亲读,读过才有资格评说,人云亦云确非智者所为。
曾在上看到一篇诋毁林徽因的文章,借着一个已被考证失实的事件,对她痛骂渣女,我当时虽没有多么喜欢林徽因,却也极反感这种捕风捉影、以偏概全的标题党,作者如此讨厌她,却没能把她的生平事迹都了解清楚再下笔,简直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所以我是想在读过大部分林徽因的书以及传记后,再去写她的,但今日被这篇《悼志摩》所打动,情不自禁的动笔。
于是,不打算谈的过多,只谈这篇小文给我的感触,不谈林徽因,亦不谈徐志摩,只谈林徽因笔下的徐志摩,只谈这书里的林徽因。
我的感动来源于林徽因讲述的一个故事:
林徽因写“‘完全诗意的信仰’,我可要在这里哭了!”,没错,看到这几个字,我便开始流泪。
我想起妈妈的枕边书里,有一本《徐志摩诗集》,书的空白页上好像还有妈妈留下的笔记,妈妈好看的字体写在那本书上,显得很有味道。而爸爸评价类似徐志摩一类的人,比如我妈和我,就会不屑的说上一句“文人都是神经病”。
我是在“文人都是神经病”这句话里长大的,陪伴我长大的还有“思想要端正”、“要关注国家大事和时政”、“作为一个党员要给你弟做出榜样”之类的,然而我依然吊儿郎当混球一般的长大了,并在自己文人般神经病的精神世界里嚣张的不亦乐乎,然后用一句“杨院长,我知道了,您就把希望放在我弟身上就行了”挡住老爸觉得我无可救药的眼神。
但我老爸不是特例,不理解总是处处存在的,许多的心情都只能变成文字与自己倾诉,许多的做法也只有自己能懂,比如一杯午后暖茶的雾气带给我的幸福感,比如我对骑自行车在巷子里窜行的执念,比如每日早晨内心与地铁门前那棵树的早安,以及每日下班与另一颗树的告别,诸如此类。它们隐秘而阔大,细碎而慎重的铺陈在我生命的道路上,给予我力量,也给予我孤独,帮助我解脱,也陪伴我承受。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无信仰的,而此刻,在“完全诗意的信仰”这几个字面前,我就像找到了组织一般,感动和欣喜,它给我所有无以名状的孤独,找到了借口。有朋友说我像林徽因,我知道他们说的只是我像林徽因所散发出的光芒中的星点,而能采摘到这一星点,我已足够幸运。林徽因懂徐志摩,所以才能写出徐志摩的动人。
这上述的种种,便是我爸爸、乃至世人眼中的神经病吧,可在我眼中,却异样的可爱,这种历经世事仍纯净的天真,便如《孟子》所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这是最难得的赤子之心,是老子所谓婴孩之心。
我是这般喜欢看林徽因谈徐志摩。别人都谈他的诗,她偏偏不谈,她只谈他的性情、他的人品、他的宽厚、他的不幸,她只谈他三两趣事、几句痴话。她说他喜欢科学、喜欢宇宙星系,甚至译了《相对论》,说他喜欢戏剧音乐常常听得如痴如醉,说他喜欢色彩却不会作画,竟天真可爱的写出了“描写的水彩画”。
林徽因是真的认识了他,诗背后的诗人,才是活的,只有这样一个至真至纯的有趣的人,才能撑起那无边的诗情。
这也是为什么我看了很多书之后,更喜欢去看作者的相关介绍和传记。就像诗不是徐志摩的全部,他还爱好着科学,散文不是席慕蓉的全部,她最擅长的其实是绘画,木心说“文学既出,绘画随之”。他们的故事,更打动我,我在这些文学巨匠的生平里,搜寻一点点自己行为处事的影子,为自己的人生添更多的底气,为自己的灵魂采撷一点光芒。了解了这些真实的灵魂,才有可能在文字的丛林里,看到作者的隐喻,才有可能看到那些或开阔或晦暗的河流,波光粼粼下的可贵的真情。
我读书极慢,也经常一本未读完,又兴起拿了另一本,用的都是地铁上的碎片时间,挑选哪本也完全看心情,理性的时候挑冯友兰,挑季羡林,感性时候挑林徽因、挑木心,想想不禁窃笑,每日地铁上,都寻一位大家作陪,站着都舒心。
《你是人间四月天》的前半部分是诗集,后半部分是散文集,因着我读书慢的缘由,收到书一年有余,我才刚囫囵的读完了前半部分的诗集,这是我第一次认真读林徽因的诗,读完后最喜欢的两首是《别丢掉》与《一串疯话》,今日一查,竟然都是写与徐志摩的。
这首诗很是有名,最有名那一句“一样是明月,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梦似的挂起”。
许多长长的诗句,有名的往往也就那一两句,因为那一两句可能刚刚好能撩拨到人心的痛点。这首诗也是悼念志摩的,写于志摩去世的次年,诗中多次说道“你”,看似对志摩的叮嘱,要他别丢掉自己的热情与真,别丢掉自己的信仰与爱,而事实是“只有人不见”,所以更多的,或许是林徽因对自己的叮嘱,他们是同样的人,有同样的真,同样的热情。
落寞是真的,梦是假的,星空是久远的已逝的光,友情是灵魂的承载和流传。
我想起周末的时候,与弟弟去听一位小众音乐人风子的livehouse,演唱会的最后,歌手演唱了一首写了一半的歌,是写给大学时候的一位逝去的舍友。他说他们宿舍的小伙伴们都来了,他说这首歌是写给他的,他说希望大家不要录我还没写完。
我静静听着他的这首歌,觉得比他别的歌都更加动人真挚。他在歌里唱他带着他的照片,带他去吹拉萨的风看土耳其的雪,吉他的声音忧伤又绵长,歌手丧丧的懒懒的声音,通过音响扩散在整个酒吧里,包裹着我的身体。我想这就是延续,这就是友情。
不像林徽因其他的诗那样,每首落款处都标记了日期,这首人们至今不知道写于哪年。据说,这是林徽因当年学诗的时候,写给徐志摩看的,这也是唯一一首林徽因正面写爱情的诗。
我读完了诗,似乎能看见穿着裙装的腼腆少女,与喜爱的人站在花开漫天的山头,五月的风吹的人心温柔,而少女的爱就在心里眼里打转,就在口中含着,就在彩霞与飞花的掩映里,浓烈的散开。
李清照也曾写过少女心,“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席慕蓉也曾写过少女心,《一棵开花的树》,说“如何让我遇见你,在我最美丽的时候”。
我记得最近看过一篇文章,写“少女心”,女人的少女心从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消失,而是被纷繁的世事和故作的成熟隐藏起来了,这份少女心,与其说是狭义的对爱的萌动与执念,不如说,是广义的对万物的悲悯与热爱,是与赤子之心类似的东西,是一份尚未稀释掉的年轻的冲动与热情。
或许当年,她斟酌字句,然后把诗端端正正的誊写在纸上,递到徐志摩面前,问他觉得如何,这是诗歌习作的交流,也是少女带着娇羞与热烈的告白,我想,也许徐志摩一句“写的真好”就足以让她雀跃半天,久久不能忘怀,以至于在徐志摩去世18年后她又将这首诗发表出来,那时林徽因已经45岁了,距离她离世还有8年。
我猜想在她人生的晚年,风华不再,嘈嘈杂杂的绯闻与纷扰淡去,千帆过尽,她坐在老旧的床头,翻开那泛黄的纸张,看着当年稚嫩又认真的笔迹,想起逝去的面容,和永不可再得的爱的时候,心中墨色的天空里,突然泛起一星点子的光,那星光来自久远的芳华,穿越时空远道而来,让她心中顿生柔软。
于是,她发表了这首诗,就像一个孩童,在海边无声的看着落霞,化着一颗甜腻的糖,晃动着脚丫,驶过的船只远了又远,不再回头,就像那个人带着他诗意的信仰,随风流浪,竟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