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曾外祖母,除了妈妈平时对她追忆性的描叙,我对她唯一的印象便只是她的葬礼。那是一个下雪的冬天,我清楚地记得,才四岁多的我胸前佩戴着一朵小白花,由于怕被人挤到,便被大人放在一条靠墙的条凳上站着,我一个呆了一会就放声大哭起来。然后听到有人喊我母亲的乳名,说是你的女儿会哭死的,你快别哭了。其实是妈妈的哭声太大,让我恐慌,当时,冻得瑟瑟发抖的我不自觉地想:妈妈为什么会哭呢,她的妈妈又没有死,外婆死了妈妈都不哭。
到妈妈的妈妈死了,放声大哭的却是她的三个女儿,我妈才没怎么哭的。那天就和妈妈玩笑,说是你百年后你的女儿恐怕也不会怎么哭的,可能是我的女儿和大姐的女儿哭。想想小时候我家屋前的杨树,由于你经常扯枝条儿打我们几个,足足比别人家的小了一掐儿。不大爱说话的妈妈一下子失控似的`“哗”地打开了她的话匝子,你外婆打我,那才叫一个“厉害”,于是她又说起了她的外婆,她的妈妈。
我的外婆是童养媳是我一直都觉得纳闷的事,外婆只有一个哥哥,难道曾外祖母养不活外婆,非得把她几岁便送去当童养媳,但我终于没问过外婆。外婆小时候经常挨她婆婆打,其中的一次她婆婆用一把烧红的火钳想去烫七岁的外婆的嘴皮子,说是外婆的嘴太拧太会顶撞人了。外婆在灶房里“腾身”而起,夺了小脚的婆婆的火钳,还用头撞了她一个“猪啃泥”。这件被我们姐妹拍手称快的事却是妈妈成说外婆厉害的佐证。“你看你外婆厉害不?”妈妈总是这样问我。我嘴一撇,“幸亏厉害,难道让狼外婆打死不成?”其实“狼外婆”也是我的曾外祖母,那时我却不知道。“但你想想你外婆是怎样打我的,”妈妈冷不防补充一句,她的话引起了我很多设想。但总归是想:妈妈现在好好的,外婆又有好厉害呢,再说母亲打我们的势头,会弱于外婆打她?终归是我们亏了,我们又极少打崽的。
说起外婆打妈妈,充满了戏剧性。妈妈一挨打,便会一路嚎哭到几里路外的曾外祖母家。曾外祖母顺手拿起一大扫帚,踮着小脚一路杀将到外婆家,通常是曾外祖母拿着扫帚在前边快走,才几岁的妈妈在后边急急追赶着得意地望着路人,这样的情形一直到妈妈长到十岁。只是几年后妈妈想得意地望着路人都没得望了,人们早已见怪不怪。曾外祖母以后再也没有杀将到外婆家,是因为外婆唯一的哥哥出了面。那天舅爷来了火,跟着曾外祖母到了外婆家,在外婆家堂屋门前站起了马步,青筋如一条条蚯蚓在手上脸上蜿蜒爬行,把才十岁的妈妈吓呆了。舅爷和我外公是师兄弟,懂点巫术,也懂点功夫。舅爷向外公和曾外祖母严肃地发话了:“我仅有的一个妹妹,今天谁动了她一根汗毛,我就要谁的命。”外公平日里虽然也怨外婆打妈妈,但对岳母的做法也很难赞同。外公拉着舅爷的手往堂屋里拖,小心地赔罪,总算是平熄了战火。曾外祖母丢了扫帚,灰头土脸地回了家,哭着说是舅爷杀了她的威风,只差没有上吊了。后来我老是问我妈妈一个问题,要是真的打起来,外公和舅爷谁厉害。那时两位老人都已死了,舅爷比外公早死一个晚上。妈妈不回答我的问题,很悲苦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我的妈妈有点老了,而且非常怀念我的外公。
妈妈对于外婆的怀念经常是对外婆的怨艾,外婆打她外公护着她是她说得最多的事情。但在我的记忆中外婆从来没打过我,我三岁到七岁那几年都是在外婆家,爱哭得要命外婆连眉头都没有皱过,和对妈妈小时候判若两人。而妈妈却经常因为我爱哭,哭得她心烦而打我的。而我的女儿小时也是爱哭得不行,妈妈也是好言抚慰,看到我责备她也说不要这样,大了就好了。我说这个道理你怎么早些不知道呢,妈妈无语。
外婆在世时,带女儿到她家去玩,女儿在她晾晒的油菜籽上面一路小跑,不知糟蹋了多少菜籽,我赶紧阻止女儿。外婆摆了摆手,说:“让她玩,如今的孩子金贵着呢,几粒菜籽浪费了没什么的,只要她开心。不比以前的,几粒米几粒谷便是一家救命的大餐。”我望着外婆祥和满足的笑容,猛然明白了:妈妈打我们,外婆打妈妈,曾外祖母打外婆的原因,太艰苦了,生活太艰苦了,母爱的释放是如此的仓促而又踉跄呵,令饥饿的我们承受的都是呵斥和责打。等到女儿长大嫁人,生儿育女,才来得及把母爱重新给予到女儿的下一代再下一代。其实我们从来都不会缺失母爱,从来都不会。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我的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