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雨巷旖旎的风光,却不是因为撑着油纸伞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
有一年在长沙老城的江边,踏着台阶孑孓而下,左畔是一座破旧的仓库,右畔是一座荒芜的小山,时有群鸟喧哗,细雨如丝,巷子里的青苔斑斑驳驳,在石径上肆意地攀爬。
北方有来客,遗世而独立。那个情景,真的要铭记一辈子。乱树杂花,云涌风起,偶尔觑见扎着围裙的老婆婆在同样斑驳的木门内向外探一探身子。已经能够听见江涛了,呼喇喇,呼喇喇地慵懒撞击。一辈子有多长呢,不晓得哎,但再听到类似的江涛,恍惚便过了十年,那已是站在重庆朝天门的码头上,胸怀激荡,顾盼神飞。
漂泊难以治愈,能够被轻松治愈的,一定也意味着可以轻松忘却。间或蓦然回首,雨巷就像是一道美丽的疤痕, 可以触摸,可以感念。还记得那一日回程的公车上,邂逅一位花臂(刺青)的少女,大概与谭维维的类似——恰好是谭获得超女亚军的第二年,又恰好是长沙。花臂少女高大健壮,前卫的衣着除外,更引人瞩目的是一枚金光闪闪的鼻环,设若戴(望舒)诗人正在现场,在朋克风的冲撞之下,不知道要写出何等“瑰丽”的篇章。
以余光中为代表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台湾诗人们倒是东西方文化融合提炼的翘楚。譬如余光中《芝加哥》一诗中就有相当潮流的句子,“爵士乐拂来时,街灯簇簇地开了。/色斯风打着滚,疯狂的世纪构发了——/罪恶在成熟,夜总会里有蛇和夏娃,/而黑人猫叫着,将上帝溺死在杯里。”却又另一首《五陵少年》风骚古朴,“千金裘在拍黄行的橱窗 挂著/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於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来一瓶高梁哪 店小二”。这得让多少当下所谓的“名”诗人自惭形秽,诚然,这得要他们还有一丢丢起码的良知。
推及洛夫、痖弦、周梦蝶们亦然。在台北武昌街,自一九五六年始,退役归来的周梦蝶摆摊卖书营生,至一九八零年因胃病书摊歇业,计二十一载。他礼佛习禅,终日静坐繁华街头,先后出版诗集五部,分别是《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约会》和《有一种鸟或人》。周梦蝶少年丧母,青军从军,台岛飘零,复又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一生清贫而孤独。晚年的周梦蝶一个人居住在一爿逼仄的陋室里,食素面,居小床。赤祼沐浴,赤祼着衣。慢慢早餐,慢慢拄杖。出门买报读报,坐车,裁纸,磨墨,写字,听经。慢慢讲话,慢慢思量。这是凤凰网前些年制作的一个纪录片中,真实拍摄的日常场景。
周梦蝶曾在诗中感叹,“不敢回头,不敢哭、也不敢笑,生怕自己成为江河。”生怕自己成为江河——这句诗与余光中的“我本来也是很液体的/也很爱流动,很容易沸腾,/很爱玩虹的滑梯。//但中国的太阳距我太远/我结晶了,透明且硬,/且无法自动还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深契洛夫的那阙“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读水的温暖/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读江河如读一面镜/读镜中你的笑/如读泡沫”。许多评论家将这些诗作归之为“伤痕文学”,实不敢苟同,悲欢离合,家国情怀,不过是时代的颠沛罢了,当哭则哭,当笑而笑,既然发自内心,出乎真情实感,何来的恁些标签乱给它。
长沙的江涛稍平缓,重庆的江涛则稍奔放。形似谭维维大花臂的公车少女并无不雅,戴(望舒)诗人的纸伞姑娘未必就是良家。“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幸存者偏差理论下的结论,从来带着些些侥幸的因子。所以在史铁生先生笔下“内容”丰富的地坛,到了别人眼里,恐怕乏味得很。脱离开浪漫的成分,长沙雨巷下旧仓库的锤凿之声才是真谛,至于朝天门码头,头顶烈日,睡眼惺忪,恍惚占据了大部分情绪。
江南江北的N年中,每至一地,每至一城,如果有闲暇,又有情致,并不愿刻意去寻什么山水形胜,古迹遗址,反而热衷于轻装简行,泡一泡人家的老城区。风土人情,乡言俚语。咥面的老汉,淘米的婆姨,假寐的黄犬,疯跑的小孩子。走累了,就坐到街下的一个小馆子里,与主人家寒暄几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没有傲娇,没有凡尔赛,实打实的心猿意马,走马而观花。
早上被楼下高亢的唢呐惊醒。又是一个生命的结束,最后的仪式感显得又热闹,又冷清。海子把这种场景写成“我生下来时哭几声/我死去时别人又哭”,在那首诗名为《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中,他还写道,“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就是一颗梨/在我成型之前/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因为查不到作品的创作时间,也就无法知晓彼时的海子是梦幻,还是清醒。
不疯魔不成活么。在电影《霸王别姬》中,段小楼如此来形容程蝶衣的飞蛾扑火。都说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步之遥,想一想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惊悚。
再后来,唢呐没了动静,蝉声、鸟声则铺张开来。
嘶哑啁啾,如至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