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故土
真的很神奇。
我第一次远走他乡,母亲抓一把故乡的土,装进我的兜里。母亲说,不管走多远,只要在喝的水中放点故乡的黄土,就不会水土不服;不管在他乡多寂寞,只要闻一闻故乡的泥土味,就不会觉得很孤独。
故土真的很神奇,我真的没有像别的战友那样因水土不服而恶心呕吐,只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浓浓的思念着故乡。
说心里话,故乡在我的心中,真的没有占多大位置。但故乡的泥土味,恰是唯一能陶醉我的香味。走进故乡,山,紧靠我的肩,我扛起一肩的泥土。水,流进我的心,泥土的香味溶入我的血液里。草,染绿了黄土地,也染深了我的记忆。野花,鲜艳了山山岭岭,也芬芳了我的情愫。虽说故乡是一片贫瘠的土地,但泥土味迷醉了这里的一代代人。
故土的香,是“一脉相承”的香。
故乡是个穷地方。清一色的黄土地,产一些谷子、豆子、玉米、高粱,那时父老们叫“粗粮”,现在都市人叫“土特产”。那时不用化肥不用农药,父老们吃的粮叫“原粮” ,现在城里人叫“绿色食品”。吃“原粮”的人 健康 ,因此这方水土也算人丁兴旺。
一方水土一方人。过去,这里生活的人极穷,油盐酱醋等生活用品,均靠家中养的几只老母鸡。譬如孩子上学,一支铅笔需买时,先向母亲申请,母亲便给一枚鸡蛋。到代销点换到六分钱,一支铅笔二分,余下四分,已在母亲的计算里,得悉数交回去。
山里人很接地气,身上的老土味伴着更多的诚实和质朴。就像这片黄土地上生长的草一样,生生不息,不卑不亢。他们除了没有多余的钱,人生应该有的他们都有。 健康 的身体,追求自由生活的乐观与自信。
他们对金钱不贪不吝,没有过多的“奢之欲” ——穿之求暖,吃之求饱,情之求真....基本需求之外,没有名分、门面、档次、贵贱等“物而上”的概念。地滩上两元买来的衣服,穿在他们身上仍显得落落大方,与那些穿着几千元一件衣服的城里人对谈,他们并未感到生命层面的低档。粗茶淡饭,也怡然自乐,布衣荆裤,亦安然翩然。
我很佩服梭罗的那句话,“多余的钱只能买多余的东西” 。于是我从故乡人的人生种种也发生出另一种感慨:多余的钱只能买来多余的心情。自然平和的心情是 健康 的,无须用更多的金钱去买。相反,虚荣、攀比、浮躁的心情,恰是钱多之后购买的骄奢、淫逸。
故乡最美的风景就是人与草。故土虽贫瘠,但百草丰茂,有土的地方,就有草的生长。一沟沟、一梁梁、一山山、一坡坡 ......无处不有,无处不长。远远望去,村子漂在草海里,人就像海面上的星点浪花。草接地气,人接草气,因此,这里的人就叫草民。草民是草,他们的根深深地扎进这方泥土里。
草是春的使者,也是这片黄土地的孩子。冬去春来,野草懂得自己的使命,在刚刚融雪的泥泞坎坷中,不约而同地露出鲜嫩的点点新绿。向远处望,无数个嫩绿的质点,横衍纵蔓连成一片。故乡大地立刻脱尽憔悴,又一次盛满绿意欢歌,空气也因此而充满淡雅的馨香,生命也因此而有了赖以存活的希望和依托。
也许谁也不知道这些草的名字,也许它们根本就没有名字,也许它们根本就不要什么名分。它们不鲜不艳,骨子里透着执着与坚强。风雨来了,丛草互相勾连,织成锦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浮起一蓬蓬绿烟。风一趟一趟地撒野,一片片丛草似一匹匹绿缎优扬地飘动着;雨一阵一阵地打击,一簇簇丛草像一把把雨伞紧紧地护着脚下的黄土。就像我们的祖辈一样,再苦再累都守着这方水土,守着他们的家。
故乡的丛草,也是一种通灵的植物。丛草争分夺秒地成长,很快将田野、土路、溪岸悉数淹没。把农人赶到路上、田里,把牛羊驱赶到山头、河岸的蔓草荒烟。农人乐于被它们驱赶,在土路上哼着优美的小调,在田地里唱着悠扬的山曲,喜悦和希骥在皱纹里蠕动。牛羊高兴地在它们的地盘疯狂,嚼着青草的间隙,回头盯着儿女和同僚,享受 美食 的味道。
奶奶告诉我,故乡的草没有一样不开花的。花开了,一样的美丽好看。是啊!其实花就是草,草就是花。开花的时候就叫它“花”,不开花的时候就叫它“草”。故土上生长的草,一直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美丽。它们准备了许久,直到有一天,属于它展示唯美的时节到了,在一个夜色很浓时,一声不吭地打开。细小、星零、五颜六色、香味袭人。花草挂满一身浓郁的香气静静地让人陶醉,不像柳絮那样满世界张扬自己的到来。有时候它们藏着掖着,就像一个含羞的姑娘,那一丝的香气,也被牢牢地克制着。偶尔有些蝴蝶和蜜蜂戏弄戏弄,却也不予久留。似乎美丽、鲜艳、芬芳这些招摇的词语,不在它们的字典里。除了真正性情中的人,没有人在意过她们。
小的时候,常常爬上故乡的山山岭岭,或去采摘野果野瓜,或去捕蝉捉蛐,或赤条条躺在毛茸茸的草地上晒太阳。尽管与丛草为伴,但没有认真地看一眼那些无名无分的小花,因为它们实在没有吸引我看一眼的欲望。童心想得是,长大了远离这片贫瘠的黄土地,远离这些杂草荒丛。直到很久以后,我看到一张故乡的全景照片,瞬间惊呆了。绿油油的青草间,洁白的、粉红的,各式各样的花苞散开着,像无数七彩斑斓的珍珠,撒在绿色的锦缎上,汇聚百花的素雅,齐放饱满的馨香,美的无懈可击。
包括我在内,有多少人注意过这安静之美?我们的双眼早已被生活的浮华绚烂所蒙蔽,我们的审美已远远落后于蝴蝶、蜜蜂、蜻蜓,甚至那些萤火虫。它们不像我们自以为是,浮躁傲慢,对这些丛草野花情有独钟,珍爱有佳,守侯着花儿的盛开与凋谢。
一位朋友同行做客我的故乡。正逢百草茂盛,山花烂漫的美季。山,绿得滴水;草,青得流光;星点的野花吐着浓郁的芬芳。吸一吸新鲜空气,品一品甘甜的泉水,望望青山峻岭,嗅嗅故土清纯。远处布谷声声,近听溪流淙淙,她瞬间陶醉在故乡自然的静美中。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她一头扎进花蕊中,反复地走反复地看,时而蹲下身,看着那些贪婪的小蜜蜂;时而摘一簇野花,捧在脸前嗅嗅。嘴里喃喃着:终于明白花痴是什么样子了;情不自禁地喊着:太美了,太美了!
我能理解她的忘情。我猜测她应该没有亲临过晋西北山区,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丛草野花。她所熟悉的是月季、石榴、米兰,过多的枯涩与沉寂填充了她的感观。故乡的碧水青山,故乡的绿草野花皆是风景,她看的入神,我觉得自豪。她深情地放开嗓子唱了一曲《人说山西好风光》,歌声伴着野花的浓郁,在静静的山沟里久久回转,惊醒无数痴迷的蝴蝶和蜜蜂……
这些年,我堕落成了村庄的过客,故乡已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尽管,山还是那么的美丽,水还是那么的清流,草还是那么的茂盛翠绿,但故乡留给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东西却不复存在了。当年嘻闹的童声没有了,当年上学的那条路也被青草淹没了,曾经读过书的学校也成了一片废墟,那些哥们姐们也住城里了。曾经烙在心中的那袅袅炊烟,那欢叫的牛羊,那耕地时农人的吆喝,那悦耳的民间山曲,那一排排窑洞,那暖融融的土炕炕,那热腾腾的大碗面,那软绵绵的富有弹性的土路 ......已走进了泛滥的诗歌。村子里更宁静了,只有那些留守老人,拄着拐杖,一双沧桑的眼睛,盯着进村的那条大道。那期盼的眼神,那转身时的长叹,真让人的心灵震撼。
我经常梦回故里。有一天晚上,我梦见生我养我的村庄,在那片贫瘠的故土上彻底消失了。村庄的轮廓隐隐约约,沦为一片荒芜,只剩乱鸦穿空,枯叶随风。我的心中一阵一阵的痛,一阵一阵的沉重。
村庄会消失吗?我宁愿相信梦是反的。这片黄土地很宜人居,有山有水,有草有木,有田有坡,能种能养。春有暖阳,夏有花香,秋有厚实,冬有白雪,是一片宁静而美丽的乐土。
未来,即使所有的子孙都把它遗忘,至少,那些草的根会深深地扎进泥土中,守住脚下的方寸。还有和我一样村里生村里长大的同代,会永远想着这方土地,永远歇斯底里亲吻这片故土。
(图片/赵补明)
张青春,出生于1962年7月16日,山西省兴县孟家坪乡人。1983年应征入伍后开始学写作,先后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人民日报》《战友报》等发表各种作品和新闻稿件一百多篇。1990年后,投身商海,停止写作。2013年又重新走上创作路,近年在《兴县报》发表文章《亲吻,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