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诚然是一个佛教的信徒,史书上说他终日“以禅诵为事”,无论他的诗与画,都渗杂着浓重的佛教思想。就他的画来说,如同《维摩诘象》、《黄梅出山图》一类表现佛教题材的作品,在历史早就非常出名,单《宣和画谱》所录当时御府所藏王维一百二十六轴画中,有一半是表现佛教题材的。联系上述《冷斋夜话》所作的启示,我们就感到有必要去考索一下“雪中芭蕉”同佛家思想的关系。
在这里,我们不妨先看一下《续高僧传》的两条记载,其中一条见于卷十六《道[上孙下心]传》,描述高行僧人道[上孙下心]死后所出现的奇异景象:
当夜雪降,周三、四里,乃扫路通行,陈尸山岭。经夕忽有异花,绕尸周匝,披地涌出,茎长一二尺许,上发鲜荣,似欤冬色,而形相全异。
另一条见于卷二十六《法融传》,记云:
又二十一年十一月,岩下讲《法华经》。于时素雪满阶,法流不绝,于凝冰内获花二茎,状如芙蓉,灿同金色。
这两个故事所描述的情况,和“雪中芭蕉”的意境很相类似,旨在说明佛教徒的精进高行,能够为“冥祥所感”,从而产生出希世罕见的神异观象。因为它们都是讲的雪中开花的情景,这就为我们了解“雪中芭蕉”的寓意从侧面提供了一条线索。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关于“雪中芭蕉”的寓意,从王维自己的作品中还可以找到更为直接的材料:
《王右丞集注》卷二十四,有《大唐大安国寺故大德净觉师碑铭》一文,记载僧人净觉修行佛道的行状。碑铭称赞这个僧侣矢志精进,修成佛道,其中有一段说:
大师乃脱履户前,抠衣座下。天资义性,半字敌于多闻;宿值圣胎,一瞬超于累劫。九次第定,乘风云而不留;三解脱门,揭日月而常照。
紧接其下面,便有一联极重要的话:
雪山童子,不顾芭蕉之身;云地比丘,欲成甘蔗之种。
真是无独有偶,同“雪中芭蕉”互相对应,这里所谓的“雪山童子,雪中芭蕉之身”,不正明明是用文字写出来的“雪中芭蕉”吗?
《王右丞集注》的注释者赵殿成,在“雪山童子”条下注云:
佛入雪山修行,故谓佛为‘雪山童子’。《释氏要览》:《智度论》云,梵语鸠摩罗伽,秦言童子。……若菩萨从初发心,断淫欲,乃至菩提,是名童子。
《赵注》这一条注文,是显得很为疏略的,其实“雪山童子”的事状,具见《涅盘经》卷十四《圣行品》,讲述释迦牟尼在过去世修行菩萨道时,于雪山苦行遇罗刹,为求半偈而舍身投崖,谓之“雪山大士”,或称“雪山童子”。
《赵注》在“芭蕉之身”一条下云:
《涅盘经》: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沫、芭蕉之树。又云:生实则枯,一切众生身亦如是。
这条注文的意思,是要说明人身空虚不实。因为从佛教看来,世界的一切事物都不是客观实在的,甚至连人身也并不是一个实体,它的本质同样也是空虚的。上面所引的《涅盘经》经文,就是用芦苇、芭蕉等不很坚实的东西,以譬喻人身的空虚本质,借助于形象来宣扬佛教的唯心主义神学理论。
由此可见,王维在《净觉师碑铭》中这两句话,是表现了这样的意思,“雪山童子”,是形容坚定地修行佛道;“不顾芭蕉之身”,是指断然地舍弃自己的“空虚之身”。而这一套思想,同王维自身的行径十分相合。《旧唐书·王维传》云:“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备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采”。他的《袁安卧雪图》之所以要在雪中画上芭蕉,决不是偶然灵机一动的神来之笔,而是深刻地打上了他自身的思想烙印。“雪中芭蕉”这一幅画,从其艺术形象的外部感性形式中所体现的内在思想本质,同“雪山童子,不顾芭蕉之身”的含义应该是一致的。/f?kz=959973055这里有详细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