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来生,我想,二世为人的夏娃说不定已长成十五六岁的少女了。
夏娃原本是山里女孩。十八岁那年嫁到城关郊区,虽然没能跳出农门,毕竟是城里人了,令不少孩时的女伴眼热不已。
夏娃的丈夫叫亮,比她大十五岁,是个孤儿,穷得叮当响。那年月穷不丢人,但他却不那么光彩。亮很懒,只有到了晚上才特别勤快。传说他擅长偷鸡,其实偷的是田鸡(青蛙)。当然,他也有“兼职”,捎带捕鱼摸虾——去人家公社的养鱼塘里。
算起来,亮的收入应该不低,可他绝对是无计划经济。老酒日日醉,皇帝万万岁。因此,除了家徒四壁外,最贴切的形容便是“田鸡蒸板油”——千疮百孔的破棉絮裹一个赤条条的他。
于是,便有好心人撺掇他找个老婆;于是,便有了夏娃的.进门。
成亲的次日,新房里的硬头木器就统统各归旧主了。邻居们以为夏娃会大吵大闹,不料她出奇地平静平和。她早有思想准备,在娘家见得多了,哪家娶亲不这样东借西凑死撑门面?
亮依旧日落而作日出而歇。人们只欣喜地发现,夏娃正悄悄地改变着亮,改变着那个穷家。屋子里尽管还是空空如也,却几净窗明纤尘不染。亮的头面也像模像样像回事儿了。有时候,他还会出现在自留地里。
日子就这么平安无事地过着。
有一天,亮突然被叫到大队部里。队干部勒令他今后不许再捉青蛙卖钱。当然原因并非现在所说的保护生态之类,而是割“猪尾巴”(资本主义尾巴)。这下倒好,简直就是断了一家子的生计。亮只得也跟着下地,但出工不出力,工分只挣到夏娃的三分之二。
夏娃勤快能干,里里外外饲猪打狗全是她。无奈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么个穷家,她实在是巧妇难为了。亮终于干上了“正宗偷鸡”的勾当。最初夏娃为此哭骂过几回,渐渐的也适应了。有迹象表明,夏娃后来还当了亮的帮手。到最后,邻居们不时有失窃的报道,虽无真凭实据,但对夫妻俩的怀疑却决非空穴来风。不过,大家无意追究,反正只是些米粮菜蔬而已。
有道是山窝出娇娃,夏娃就是一例。不少人当面开玩笑,说夏娃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有下三流的还动起了夏娃的歪脑筋,可又从来无人得逞。倒是有传闻说,她跟隔壁姓刘的教师有些异模异样。夏娃没念过几天书,却天性敬重文化人,有事没事总喜欢去刘家串门。这本来没什么,可偏偏有人善于合理联想,夏娃四个孩子中有两个半是低能,唯有最小的聪明伶俐,且相貌颇有刘的影子。我不愿相信这些谣传,可有几次我也发现,刘老师看夏娃的眼神确实有些那个,有时那样子简直可以说是抓耳挠腮。更有甚者,有一天夏娃的小儿子突然从刘家跑出来,嘴里大声喊着:“你不是我爸爸!”童言无忌,惊煞四邻。
就在那一年夏天,夏娃左颊上长出一大块红斑,我见了开她玩笑:“大热天的,怎么生了冻疮?”岂料几天后“冻疮”溃烂,姣好的面容被弄得惨不忍睹。更没想到,夏娃居然是患了血癌。亮为此紧张不已,四处求借,自己还去卖了好几次血。但夏娃终于撒手人寰,前后不过四个月时间。
弥留之际,夏娃再三对探望她的邻居忏悔:“我对不起大家……”令闻者心疼不已。这时大家都只念她的种种好处了,一个个无不感叹:夏娃是累死的!台门里的女人,唯独她起得最早睡得最迟。苦命的人儿,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才刚30岁便去了,怎不叫人大恸?
我忽而想起同夏娃开过的玩笑:倘若真有在天之灵,无论我还是他,先死者都让对方家的电灯泡“无缘无故”晃上三天,我以为鬼魂应该有这样的“神通”。出殡那天,耳听得撕心裂肺的惨烈哭声,我却只管望着头顶的白炽灯泡,怎奈它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