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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昱村:我把月亮送给你

我把月亮送给你

作者 | 刘昱村

我坐在地坎边,紧盯着通往村委会和小学的路。天慢慢黑下来,我的双手握得越来越紧,心跳也越来越快。

随着天际最后一丝光线消失,我调动起全身的神经,使劲睁大眼睛,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我坐着的这块地种的是红薯,现在藤蔓还没有把地面铺满,畦坎之间的泥土泛着微微的白光。只要集中精神,我能看清黑暗中的大部分东西,可是稍微一分神,就要重新去捕捉那些模糊的影子。

黑暗中,我使劲回忆着,他们都去哪儿了?母亲好像去缝纫店做衣服去了;父亲去村里开会;二姐和哥哥去加工厂磨面;大姐去学校备课;三姐,三姐去哪里了?她一定去公房院坝里找她的小伙伴们玩去了。他们每一个人走的时候都对我说:“你就在家里,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连家里的大黄狗都跟着他们跑了。

可是,天都黑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回来。

我看了一眼山湾里的家,此时被椿树杨槐树刺楸树浓密的枝叶和竹林包围着,黑得更加深沉。我确信自己关好了门,还用锁子锁上了,摸了摸衣服兜,钥匙在。

天一黑,稻田里青蛙的胆子突然就大得很,其中一个先是试探性地叫了几声,叫声像串起来的糖葫芦。等确认了安全,其余的都迫不及待地开始高歌,“呱呱”声此起彼伏,每一只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特点和吸引力。“咕咕——咕咕——”,秧鸡也叫起来了,开始很温和,后来越来越高亢,它们总是在稻田里飞来飞去,发出翅膀拍打秧苗的声音。地坎下水库里的鱼也开始躁动,有几条不知道是不是太想飞,从水面一跃而起,又重重落下去,发出“噗通、噗通”的声音。

这些声音打破了黑夜逼人的压抑,让我不再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张开双手,手心里的汗被夜风一吹,凉丝丝的。

这时候,我渐渐看清了周围的一切。地里一丛一丛的红薯藤蔓,地坎边的瘦高的野花椒树,茂盛的野桃树,还看见了两三个藏在枝叶间的毛桃的影子。水库里的水面上泛着微微波光,水边弧形的堤坎草叶茂盛,像柔软的地毯。对面的山梁流线型的轮廓十分优美,长满了高大的青冈树。就在我的目光向上探寻的时候,青冈树梢后面出现了橙黄色温和的亮光。

月亮出来了。

那一刻,我觉得月亮是为我而来,它听见了我的呼唤,感觉到了我的心跳。它急急赶来,驱散黑暗,为暗夜挂起一盏明灯。我看着它,它看着我,亲切,温柔。我相信,只要我撵得上它,我们可以对视一生。

月光下的村庄朦胧而美好,像童话中的世界。

那条蜿蜒到远处的我一直守望的小路上,出现了两三个人的身影,母亲他们回来了。

我拉着她的衣角说:“妈妈,我把月亮送给你。”她握住我的手说:“我们回去煮面吃。”

太阳在西山上还有半张脸的时候,我才拿着刚借来的学费往学校跑。今天是报名的最后一天,我必须在今天晚上交上学费,明天早上才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坐在教室里上课。

从家里到学校五里路,要翻三道梁,每一道梁之间是一层一层的稻田。还要从一个大水库的尾巴走到头。平时这点路对我来说不是问题,高个子,大长腿不是白长的,上学、放学的路上,我都是走得最快的一个。走着走着,就听见背后传来小伙伴们的喘息声,他们要跟上我的速度,总是要不停小跑着才行。

但今天,感觉这条路有十万八千里。还没有走多久,太阳就落山了。那二三十米高的小山梁咋那么高!那一弯一弯的田梗咋那么长!田野里的稻谷已经收割完毕,能感觉到土地辛苦一季后,在这短暂休憩中的安宁和舒适。我不敢停下脚步欣赏在田间找食的小鸟和地坎上盛开的野菊花,学校在天黑之后就要关门,我也许就要被永远关在校门之外。

我背上的衣服已经汗湿,头发根也有汗水浸出,顺着额头往下流。当我终于踏上水库边那条绕堤小路时,天就完全黑下来了。借着水面反射的一点微光,我深一脚浅一脚向前跑,眼睛紧盯着脚下越来越暗的路面,生怕一脚踩空,掉进水里。水库侧面有一大片坟地,就在小路的边上。那些坟茔没有一个有墓碑,就是一个个长满青草的土堆,已经成为大地的一部分。我们无数次从这里经过,既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也没有一点惧怕,即使在这样的黑夜里,我的脚步也没有丝毫踟蹰。

但是,当我远远听见学校放学铃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那时我离学校只有一个村子的距离,却瞬间觉得永远也到不了了。

当我绝望地来到校门口时,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是我的同桌邓兰。她飞奔过来,一把拽着我的胳膊嚷道:“你咋才来呀?再晚一点,就要翻大门进来了。”我低头不语,她摇着我说:“班主任说了,来校的同学先上课,学费在一周之内交清就可以了。”

夜晚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谷草的清香,村庄里的人们正用新收的稻草在做晚饭。我和邓兰手拉手往宿舍走,看见了脚下淡淡的影子。一抬头,一弯新月已到头顶,细小的弯弯的月亮,落进我的眼里,变成了两个。我对邓兰说:“我把月亮送给你。”她咯咯地笑了两声说:“快去睡觉吧,初三的课程可是很重的。”

半夜,我被一阵哼哼声惊醒,伸手摸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很烫。翻身起来找温度计给她量体温,38.6摄氏度。找来降温药给她服下,盖好被子,半个小时后再量,39摄氏度。必须送医院了。这时,我才发现窗外电闪雷鸣,下暴雨了。我以最快的速度给她穿好衣服。因为发烧,她东倒西歪,站立不稳。老公去林场工作了,山高路远,指靠不住。我就找来一根布带,把女儿绑在背上,抓起一把伞,冲进雨里。

家离县医院只有两公里路,但我觉得有二十公里。

我使劲拍打值班室的窗户,要叫醒门卫,让他打开家属院大门放我出去。许久,才听见里面的人大喊一声“谁呀?”我报上姓名。屋里的灯亮了,但他依然磨蹭了一阵才出来,迷迷糊糊见我背着孩子,赶紧拿钥匙开门。我出去后,他把锁子挂在门柄处,叫我回来时自己开。

空旷的大街上,一辆出租车都没有。一声声滚雷震耳欲聋,大雨在路上溅起一片水雾。女儿的双手紧紧抱着我的脖子,两只脚也紧贴在我的腰上。我一手把伞压在肩上,一手伸到背后,轻轻拍她的屁股,告诉她不要害怕。

到医院的时候,急诊科大夫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赶紧帮我接住背上的孩子。这才发现,我前面的衣裤全部湿透了。检查结果,孩子扁桃体急性发炎。打了针,吃了药,观察了半小时后,体温终于降下来了。我打算继续背着她回家,她却坚持自己走回去。小孩子不装病,一路上唧唧喳喳和我讲幼儿园的事情。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夏天的白雨,来得猛烈,消失得也快。几阵风过,天上的云团被吹开了一道口子,然后越来越宽。我们又拐过了几个街角,天上的云居然全部散开,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脸来,那么清亮,那么干净。

我对女儿说:“我把月亮送给你。”

她抬头仰望夜空,月光照进眼眸,十分明亮。

此后几年,她一见到月亮,就骄傲地说,月亮是她的。但是,除了我,没有人相信。再长大的时候,她便不再提。

这些年,我们总是低头赶路,连抬头看一看天的时间都没有。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有的人走着走着就是一辈子。

但月亮始终在天空等你。

—END—

专栏作家 刘昱村 ,在报刊及网络发表有散文、小说作品多种,现居陕西汉中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