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我读冯唐 路金波/文 一、冯唐难封 有道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但现实是,四十一岁的冯唐“用文字打败时间”,妖娆地盛开在各界文艺女青年中间,尤其是每每大酒之后,在微博晒出挤青春痘的照片。 冯唐的书近两年越卖越多,然而圈内对其评价,却多呈两极分化之势。好者云“当世高手,鬼使神差,已臻化境”,恶者说“不知所以,阴僻自恋”、 同样一树苹果挂在枝上,若叫了贩子们来沽,你出七毛六,他出七毛八,断不会出现五毛和一块的差别。 为甚冯唐这几十万字铺在纸上,就有天上人问两种命运? 二、忘掉俗人张海鹏 客观地说,冯唐的走红与这笔名背后的真身“张海鹏”很有关系。张海鹏者,1971年(年轻啊)生于北京(帝都啊),汉蒙血统(杂交水稻品种好啊),身长一百八十厘米(古往今来三千年美男子都这身高),红润国字脸(和赵又廷、阮经天站一起浑然一个新的偶像团体)、眼镜镶金边,袖口绣名字,皮带不是H的那是嫌它土,手里随便捏块石头那是杨贵妃她二姨传下来的古玉。 至于他如何在学霸横行的协和医科大学砍下博士学位,又如何去米国喝了洋墨水,怎样在人精辈出的麦肯锡做到合伙人,然后成为大国企总裁,以及他的后海府第和微博百万粉丝——种种传奇,可谓江湖之述备矣。总之,面对如此一个拥有完美人生的人,势利的老年人都会发自肺腑地赞叹:这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问题是,我们今天谈的是文学。卖苹果的时候,看货出价,不管它是王支书田间的还是黄寡妇地头的。谈文学,让我们先忘掉成功人士张海鹏。因为有时女粉丝的赞誉来自激素,而评论家的恶语来自嫉妒——这些都属于张海鹏,而我们今天只说冯唐。 三、文学是什么 全中国懂文学的人没几个,兄弟我有幸占了一个名额(看到这里摔门而去的朋友,不送了)、, 文学可不是“研究文章之学”。中国人造字之初都是单字,先有“文”,通“纹”,就是用“字”记录。这些文按一定结构(“章”)组合排列,出来的一坨东西就叫“文章”。中国人写文章有两千年历史,但不论讲文章的《文心雕龙》还是讲文字的《说文解字》,可部和文学没有半毛钱关系。孔子口述《论语》,算哲学暨社会学暨法学暨经济学暨成功学大作,《史记》是历史书,《梦溪笔谈》是科学书,《资治通鉴》是政治书。这些东西统称“文章”,而所有识字的人统称“士”、“儒”、“先生”。西方自两千三百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就开始分类,所以科学和文艺兴盛。中国人则迄今搞不清楚作家和文人、知识分子、诗人原本就是不同的。 简单地说,文学就等于小说。 小说就等于用文字编故事的手艺。 小说是虚构艺术,英文里fiction原意就是“假的”。 写小说的人就是作家。 四、小说的“金线” 兄弟我衡量小说,看两方面:A故事。B讲故事的手艺。 “故事”这个词儿,可不能被理解成“过去的事”。它更接近“事故”。也就是说,故事不是你生活里陈芝麻烂谷子的…… 冯唐,却,却,嗯,我想说,写出了名垂青史的杰作i 《不二》讲了弘忍挑选衣钵传人的故事,也是鱼玄机到长安寻访韩愈的故事,还是小和尚不二证悟的故事。借用本书的意象,这小说像鱼玄机的胴体,从脚踝到小腿,从大腿到出谷,从小腹到胸部,从脊椎到屁股,都是圆润的,并且,这所有的圆润和谐统一成一个整体,晶莹剔透。所以阿德勒曾说,美就是完整、均衡、晶莹。 在这样完整闭合的结构里,冯唐的叙事天才恣意汪洋。他开篇写弘忍给新和尚烫十二个戒疤的两千字,是中国文字里最密集、最高超的幽默,这段文字即便由赵忠祥在春晚上明诵,也能让人大笑一夜,从此过年不用依赖赵本山。而他在“七茶”章写道:“等了很久的春雨在一个众人梦里的早上到来,从天到地,下坠露水留在枝叶上,雨水打湿泥土。……男人从后面抱住了女人,肚皮和后背,彼此皮肤大面积地接触。锦衾也仔细一起用手脚掖了掖,睡着的时候,风和梦不容易进来。”瞬间相信,写“黄书”的冯唐原来是个诗人。 一百年后,有好事者排列中文小说百强,应有《不二》一席,地位介于金庸和莫言之间。 八、《三十六大》 理论上讲,我看不起杂文、散文。这些东西嘛,会上三千常用汉字,谁都能写,没什么技术含量。 也就是说,杂文这东西,拼两点,一是见识,二是文笔。凭张海鹏读过的书、走过的路,以及冯唐的文笔,要划拉两三千汉字,不就相当于拧开龙头接一杯自来水? 冯唐杂文一品,一百篇里偶有一篇失手,那是因为不用心,杯子口没对准水龙头。《三十六大》里写给学弟、小外甥的文章都诚恳,大有用,可流传,出了这本书,冯唐也算青年导师了。小朋友们学会降龙三十六掌,人生全面达到“金线”——当然,说起“金线”,牵扯到江湖上一段公案。我的意见是,文学肯定有“金线”。冯师傅的“金线”标准我同意。但他某次去丈量H师傅的长短,因为天黑,没看清楚,我不怪他。 九、诺贝尔 我花了十月的一半夜晚重读了冯唐。然后又花了剩下的夜晚重读了莫言。 莫言是地上长出来的,好结实。 冯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想他能飞得很远。 写于2012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