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头,小路就钻出那片荒草林地,不见了,或者说断了。小路惊慌失措地停在一条柏油马路边,那马路平直、阔大,根本不屑一顾于这条小路的有无,它是有些多余了,它土里土气,坑坑洼洼,是一个来自乡野的丑八怪,柏油马路气昂昂径直走了,不搭理这条小路了,我顿感它的孤零零,落寞,陷入自卑和茫然,幸好还有一片尚未消失的坟莹荒地陪着它,它才像是一条百毒不侵的小路,自由自在地盘桓,才像有了自己的根,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才瞬间似地有了自己。
早晨,我穿过一段小径往体育场去。体育场上满是草,带着城市的味道,也少了村野的草香。草的出现,仿佛是对我惦念的那条小路的回应。体育场中间也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它是那么执拗的斜过草场,分割出大小不等的两块,明显地失重。可是,我还是念着那条土路———也在每个早晨,送垃圾的老人总要推一辆小车,从那条土路上经过,把垃圾运到公路一侧的垃圾堆放场去。老人推车趔趔趄趄的样子既令人捧腹又叫人不忍。深深的车辙,高低不平的路基,让人联想到乡村里那些纯朴而耿直的人们,忠厚,善良,却又倔犟,任性……
土路的棱角不是槐刺,便是埋伏的碎玻璃、砖屑,时不时地扎你一下,让你感到刹那的痛,甚至冒出一点儿血来,但赤脚惯了的人,就是喜欢在这样的路上行走,走得多了,路面也变得光滑如玉,经风沐雨的一夜也不能把路泡烂。不知多少年多少月这样被脚亲近的土路,与乡亲们一起自力更生顽强地生存下来。从这儿走出的子孙,即使在城市发达了,腰缠万贯了,做了大官了,也还是不能舍弃了这些土路———弯曲的土路,不经意从草丛的秋风中抬起头来的这些土路,百结柔肠地把思乡的丝带悄悄系在了游子的脚踝上,逢年过节他们就被准时地拽到乡村来了:白雪覆盖的山峦,油菜花涌动的乡野,紫云英照亮的山坡,狗吠、鸡啼、雀子跃的村落,传遍着一个声音:不能忘本!那些麻雀,那些风信子,那些黄蜂,那些灰兔,全在小路上迎来送往,春夏秋冬络绎不绝,犹如乡风民俗,连绵生长。
我思念的土路,是那晚风中飘过的少年的几丝惆怅?是那羁旅天涯的种子萌发的'一丝柔软么?土路,是被多少风霜雨雪历炼着的乡下人的筋骨,摔打了千百次,生死了亿万载。从土路走出去,又会以梦境的方式沿着土路返回,中间隔着时光的小河,偌大而一瞬的空间,载不动一个少年的情怀和中年的厚实,而路永远年轻,箭一样射进日月再不回头,又如小蛇一样从草丛的露珠上昂扬起头,向四周惊恐地张望听命于未知———它带着风的速度与沧桑的感觉逃离,是畏惧自己的苍白?是承受不了尘世的心惊?豪气干云之后的气短与心虚,就以这样无声的方式与我对视了一载又一载,现在,我回到一条土路的终端,发现自己有了一种时空交替的错失与腼腆。举重若轻的岁月将年华悄然带走,掩去了多少深浅不一的足迹,它以雨的宽容和风的厚道,让轻浅的生命获得了自重和重新认知———一个人一生无论做过什么,他都是幸运的,也只能给这个世界添一片叶子,芸芸众生都必须回到平凡而得失不一幸福与痛苦掺杂的涟漪里去。这就是小路的嘱托吗?那个日日打开大门推车运走垃圾的老人,不正是这样在一截异乡的土路上,独自完善着一个不亢不卑自食其力也自得其乐的人生么?
明天这段土路会不会还保留着?我不敢发问,我怕这轻轻的一问气泡一样经不住一缕风的穿透。我明白天底下的任何一条路都是莫测的,你猜不到明天的风、后天的雨、大后天发生的风云变幻。千万年蚂蚁爬行的路,人很少去注视,人同样是时光中的一只小小蚂蚁,城市里的那些蚁族,卑微而坚韧地绵延着脚印。而路千言万语的一路叮咛又在任何人的内心作孤独的延伸,然而,每一条路都会有迷人的风景,虽照样有寂寞的苦衷,有曲折的生动和福祸相依的离合悲欢,但这是不可回避的命运,这恰是人们生存下去的理由,并成为每个人面对幸福或苦难时可以归纳的哲学,而生命的光华,难道不也正是附着在这样一条条弯弯曲曲无以言尽的小路上吗?既有风风雨雨的浸泡吹打,又有阳光彩虹的普照修饰,还有自身的嶙峋、泥淖的推波助澜,有这些,才是路不愧为路的丰满与凝重,它的平民之躯就是从那车轮、那脚下穿越于永恒中的未来,成为一条滋养民间精神的血脉。
土路是人类的根,像搓出的棉线喂养心灵之光的那根灯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