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5年。
李老师被社会青年打了的消息纷纷传开。我和班长着急坏了,跑到几个男生家里和他们打听,老师现在咋样啦?伤得严重不?是不是住医院了?他们说不知道,反正是和一群人打。一群人?那一定是打坏了!班长对着男生就骂起来,你们一个个是死人呀,怎么不帮一帮老师,就杵在哪干站着看老师挨打?没有,李老师不让我们还手,还让我们都滚回家去。男生委屈地低着头嘟囔。
老师是为我们学生买电影票被打的。矿区的电影票历来是紧俏货,每次放电影时,买票的人黑压压一片。李老师一下子要买走五十多张,当然会招来那些小混混的不满。这回毕业考试,我们班的成绩从倒数第一成为年级第二名。这么大的进步学校领导高兴,老师高兴,我们更高兴。做为奖励,老师请大家看武打电影《少林寺》,秋季开学后我们就要离开他到别的学校上初中了。
班里的同学筹了一些钱,买了水果罐头饼干去看望老师,老师的头上缠着纱布,像是光荣负伤的英雄。我们几个女生没出息地哭起来,老师反过来安慰学生们说,没关系,皮外伤,过二天就好了。还说等他伤好了,带我们去云冈玩,并在那里照毕业照。
云冈?照相?我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从小就听过云冈石窟,可谁也没去过。只知道在大同,离我们住得煤矿不远。地理书,历史书上有云冈大佛的图片,书上面介绍云冈石窟在北魏和平年间由昙曜大师主持在大同西郊的武周山奉旨开凿,石窟中最大的佛像是第五窟三世佛的中央坐像,高十七米。云冈石窟是全国著名的旅游景点,还是四大石窟之一。
要去云冈旅游的那天晚上,我兴奋地睡不着。几件衣服脱了换上,换上脱下来,到底穿裤子呢还是穿裙子呢?我拿不定主意。母亲在隔壁喊,快拉灯哇,一度电二毛钱呢。隔一会儿又喊,拉灯睡觉哇。早上起来,母亲为我准备了一个大馒头,加了香油的咸菜丝,还有一瓶水。我拿了几粒糖晶放进去,喝起来甜滋滋的。
临出门时塑料凉鞋的带子忽然断了,母亲急忙拿出针线帮我缝上。新鞋才穿了没几天,自然招来母亲的一顿骂。骂归骂,毕竟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还是大方地拿出五毛钱给我。云冈的门票是三毛钱,还能剩下二毛钱。母亲破天荒地说剩下的钱零花,买冰棍吃。
忻矿没有直接去云冈的公交,人们习惯走小路翻山过去。我们开始也准备翻山,没想到到了集合的学校门口,我们看到一辆巨大的汽车。老师和他跑煤车的朋友说情,用拉煤车把我们捎到云冈。大家兴高采烈,啧啧,不光旅游还有免费的大汽车坐。汽车真大,车轱辘比班里个子最高的男生都高。像我这种小不点,只有半个轱辘高。车身太高大家爬不上去,司机想了一个办法,把车开到操场的主席台下面,大家从高台子上面跳到车斗里。
司机怕危险,叮嘱大家坐在车斗里别乱跑乱动,刚开始同学们还听话,没几分钟就坐不住了。凉风丝丝,天又那么蓝,怎么能安静地坐着不动。大家隔一会儿半蹲半站着偷偷看一眼车外面,后来都站起来扒在车围栏上,外面的风景多好呀,风吹着头发向后舞动着,身上的衣裤鼓涨起来飘飘欲飞。同学们兴奋地指点着那个地方是学校,那是谁的家,那是砖瓦厂,那是预制板厂,平时天天从这些地方走过,现在坐在车里一闪而过,就觉得特别新鲜,和以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很多同学晕车,男生也晕,好在是敞棚子车,大家趴在车围栏边,这个吐过,那个吐。一个个小脸煞白,可还是兴奋地说个没完。
走了一个多小时,汽车在河床停下来,远远地看到一段灰色的石壁,上面刻满大大小小的石雕像,大家猜前面就是云冈。问老师,果然是云冈。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问,呀,这么多佛像要雕多少年才能完?老师说,从鼎盛期到收尾断断续续有九十多年。九十年对我们来说太遥远了。下车时,找不到高台子,老师和司机再把我们一个个抱下来的。司机还要去煤站装煤,和老师打过招呼,车屁股后扬起一串黄烟。
云冈在河对面,河水清浅,枯水期几大步就可以跨过去。同学们偏要从上面的软桥过。木板铺底,钢丝绳做得简易桥栏,男生在前面故意使坏,用力摇晃桥上的钢丝绳,女生们东倒西歪尖叫着和男生嬉笑打闹。
过了桥,穿过马路,看到一座戏台子,看上面的文字介绍说是清代建的,也是重要的文物。再往里走就到了石窟的山门外,眼前呈现出一座高低错落的建筑群,高大的楼阁,青色的瓦,后面是绵延的石像群。石窟的山门口守着两只石狮子,一些游客请照相师傅在门口和狮子照相,师傅脖子上神气地挂着相机,像个将军指挥着游人站在合适的位置。我们摸摸狮子屁股,做几个鬼脸走过去。集体买了门票,沿着台阶排队进去。来云冈旅游的人很多,里面有不少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同学们盯着外国人傻看,当他们举起相机要给我们拍照时,大家一哄而散。
里面的游人越来越多,怕走散了,老师叮嘱大家跟在他后面。老师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解云冈石窑的来历。石窟有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佛像大的十几米,小的只有几公分,大小造像有51000多个。石窟的雕刻题材内容基本都是佛像和佛教故事。小孩子爱玩的心性,好不容易出来疯玩一次,那能静下心来认真听这些枯燥的东西。大家绕来绕去找那座最大的佛。到了第五窑,一眼看到盘膝坐着的大佛,果然和书上印得一模一样。
很多人在大佛下面拍照留念。老师也请来一个照相师傅,给大家拍毕业照。同学们平时不怎么照相,一个个扭扭捏捏的,谁也不肯往第一排站。后来老师让个子低的同学站在前排并一律都蹲下。我有些不情愿,为了今天拍照,我特意穿了一条绿裙子,蹲下来哪还有风吹荷叶的感觉。摆好队型,师傅把眼睛贴在镜头上,双手端着相机,大声喊,注意,大家看这边,看这边。笑一笑。好!我想努力把眼睛睁大点,谁知咔嚓一声已经照完。师傅拿出一个小本,记下详细地址,说过几天寄相片给我们。我那时想长大了要当个照相师傅,挎着相机,手指轻轻一按快门,多牛逼。
后来又逛了些什么景点都忘了,只记得中午时大家纷纷拿出带来的干粮,有馒头,有煮鸡蛋,有蛋炒饭,还有月饼和面包都摆在地上。我的大馒头不知被谁吃了,我倒是吃到了月饼和面包。在树林休息一会儿,我们找到一股从后山石缝里流下的山泉水,清凉凉的,大家喝饱了泉水,又洗脸洗手。后来连水瓶子都装了山泉水。从石窟出来,进了云冈村人临时搭建的帐篷,都是一些小饭店,卖包子凉粉一类的。老师请大家吃凉粉,还有包子,众人又一顿大吃,个个吃得肚皮圆鼓鼓的。吃饱喝足老师带着我们返程了,回的时候没有汽车坐,要步行三个多小时。
去云冈的事过去了几天,我还是挂在嘴边当新鲜事说不停,云冈大佛十七米高,有五层楼那么高,他的一只脚这么大,比我个子都高。我伸出手比划着。哥哥说,臭显摆个没完,你干脆住到云冈算了。我兴陶陶地说,住在云冈就发大财了,你们进去看一次,要交我三毛钱。
过了几天,相片寄回来,大家去老师家取回在云冈照的相片。背景上的大佛慈祥地笑着,还有几支绿绿的松树枝。我看到自己抱着膝盖乐呵呵地坐那儿。母亲说,傻样儿。长得不怎么好看倒挺上相,看着一点也不丑。我把照片拿给土街的孩子看,得意地告诉他们我背后就是著名的云冈大佛。小伙伴们一下子高看我一眼,因为我是小孩子中唯一去云冈旅游过的人。照片被很多手拿过,有些脏了,我用橡皮细细擦干净。
一年又一年过去,照片上的老师同学一个个慢慢都走散了,有的甚至再也没有见过面。
二
1995年。
我已经参加工作五年了,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坐班车从云冈大佛的身边穿过,可是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我和李开始交往的原因多一半是因为我们手里都有一张十年前在云冈拍的毕业照。当年的他瘦瘦小小,也在第一排,和我隔得不远。我在他宿舍里看到那张毕业照后,立即回家翻出以前的旧照片。我们拿着两张相同的照片,各怀心思。他说我笑得不怀好意。我说他像个瘦猴子蹲在那儿。说笑间,两个人觉得特别亲切。虽然时间过去很久,可是提起当年的同学老师,一下子就觉得有很多话要和对方说。十年里大家发生了很多事,一天二天怎么说得完。
冥冥之中似乎有另一种安排吧。两个人都没什么出息,毕业后在云冈沟里的一个新建煤矿参加工作,一个是矿工,一个服务员。倒也般配。他的父亲请媒人到我家提亲,我母亲和父亲商量着要多少彩礼合适,他们说话时我也不避我,有时候还问我一声,我红着脸说我怎么知道这些。他们就说,这个要和媒人好好合计合计,既不能要少,又不能要多。少了人家看不起我们,多了显得我们家不厚道。
正月初八在我们这边有游八仙的风俗,李约了我去云冈玩。虽然是个大雪天,可我还是一口答应。这时的云冈通了公交,还有私人的中巴车。那架小软桥还在,我上去走了走,李摇动着钢丝绳的桥索,我摇摇晃晃脚下打滑,李拉住我的手搂着我的肩。
临时搭起来的帐篷小饭店没有了。街面上盖起很多的店铺,卖一些手串项链佛珠的纪念品。进出的山门重修了,修得更高更大更气派,还有门票也涨了,十元一张。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以前才三毛钱。说完两个都笑。十年过去了,人家怎么不可以涨门票,我们两个小学生都开始谈朋友了……
冬天的云冈石窑游起来有另一种味道,白雪掩着红墙,绿绿的松树上挂着毛绒绒的雪球,脚下的雪吱呀吱呀轻声唱着……
我们认真看指示牌上面的介绍。石窟原是印度的一种佛教建筑形式,佛教提倡遁世隐修,因此僧侣们选择在幽僻的山岭中开凿石窟修行。中国的石窟起初仿印度石窟的制度开凿,多建在北方。石窟的四壁雕满佛龛,佛像。拱门两侧、顶部刻满浮雕精美的飞天。
还是在第五窑停留的时间最长,大雪中的大佛,面含微笑,看着天下的苍生万物。白茫茫的雪雾里,有一个照相师傅要给我们照个合影,我穿了件梅红的大衣,照片出来红衣白雪映着十分好看。当然背景还是云冈大佛。
大佛还是当年的大佛,当年那群淘气的小孩子们早已经不见踪影。
那一天还是李的生日,故地重游定了我们的终身大事。
三
2005年。
我和李的孩子已经八岁,是个小丫头。丫头考试得了好成绩要求我们带她去云冈。她说家在云冈沟住,却没有参观游览过云冈石窟,和同学们说出来真是没面子。班里的同学,父母带着都去过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了。孩子的话让我们很惭愧,我和李的生活一直都不怎么宽裕,加上结婚后又自己买了新房子,每月的工资刚刚够生活罢了,哪有旅游的闲钱。
李的工作很忙,为了成全女儿的心愿,他请了一下午的假,我则关了自己开的小店。我的工作丢了,自己开了一家话吧。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还能开下去。
女儿没有好好睡午觉,她一会儿起来从书里翻出一张云冈的图片,一会儿又上网百度石窟的一些资料。
反正也睡不着,索性起来给女儿梳头发,编了很多的小辫子,并用彩色的丝线扎起来。她头发甩来甩去像个新疆的小姑娘。还有漂亮的花裙子,女孩子穿裙子是最漂亮的。想到景点的东西贵,我又跑去超市买了一些她爱吃的零食。做着这些时,想起当年的母亲,她大概也是这样的心情吧。母亲去过云冈吗?
丫头的问题多得数不清,我肚子里的那点知识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后来灵机一动带她跟在旅行团漂亮的导游后面,蹭讲解听,人家可是专业水平的讲解。
云冈石窑历史久远,规模宏大,内容丰富,雕刻精美,被誉为中国美术史上的奇迹。石窟群中,有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各种人物形像,如佛,菩萨,弟子和护法诸天等;有风格古朴,形制多样的仿木构建筑物;有主题突出,刀法娴熟的佛传浮雕;有构图繁复优美精致的装饰纹样;还有我国古代乐器雕刻如箜篌,排萧,琵琶等,丰富多彩,琳琅满目……
丫头跟在导游的屁股后面转,我乐得躲轻闲。现在的孩子鬼精巴,一连串的问题能问出你一身的冷汗。
我们有一架廉价的傻瓜相机,不用再请照相师傅帮我们照了。只要喜欢那一处风景,手指轻轻一按就可以留下影儿来。我为小丫头照了不少相,而自己却很少照。我越来越不爱照相。
女儿很会摆造型,一会儿是个小公主,一会儿是小仙女,一会儿又是淘气的小猪。这个精灵古怪的小东西,是上天送给我们的最好礼物。
当年那些让人羡慕的照相师傅,手里拿着一摞塑封过的照片,陪着笑脸拼命地招揽顾客。只是生意不多。有一位年老的`师傅要给我们照张全家福,见我们没有兴趣,又说他已经在云冈照了二十多年,是老师傅了,专业水平一流。看着他失落的样子,我想起当年自己的伟大理想,当一个照相师傅。不觉笑了。我对师傅说,来一张吧。三分钟就可以取像。他的确会选景,照出的照片比我们的好看。
等师傅走远了,李挤挤眼让女儿也站在刚才的位置。他说,他的水平不比专业的师傅差。
记忆里同学们曾经休息过的那片树林还在,松树高大茂盛,我和小丫头说,我和你爸爸二十年前就来过这里。丫头生气地说,你们偷偷来云冈玩,不带我。我和李都笑。二十年的光阴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远处屹立不动的大佛,还能记得当年在他身边跑来跑去的一群小孩子不?
李新剃了一个光头,双手合十坐在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我乘机抓拍了下来。照片洗出来,远处是大佛的背景,前面是李学佛的样子。不觉沉思良久。女儿拍得照片上没有人物,差不多都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和色彩鲜艳形态逼真的壁画。
2005年的门票是60元,买票时我和李谁也没有惊呼。
四
2015年。
又是十年。这一年我的身体很差,在医院查出子宫长了一个包块,虽然医生介意手术治疗。可我拒绝手术。我采取了中药保守治疗。我固执地不肯手术,丫头占了很大的因素,去年她高考落榜,可她不甘心,要再拼一年,孩子有这样的决心,那我必须再陪一年。她孤注一掷,我也要不留余地。还有另一个说不出口的隐秘原因,我害怕手术的结果。难得糊涂,这样不明不白最好,没有结果就有希望。
如煎似烤的复读生活,我和她都筋疲力尽,我们互相伤害,又互相依偎。我心情越来越烦躁,患得患失,万一今年失利了怎么办?可在孩子的面前我还要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失眠,大把大把地脱发。晚上我一动不动僵尸一样躺在床上,以前我有睡前翻书的习惯,现在不敢。我知道另一张床上的她刚刚睡着,一点动静一线灯光就会惊醒她。而睡眠对一个高中生来说比金子还宝贵。
分数像一个巫婆,它操纵着女儿的喜怒哀乐。我有时甚至有些认不出这个孩子。女儿把所有的坏心情发泄到我身上,她顶嘴,冲着我发火,把她的房门摔得砰砰巨响,我惊慌失措地站在房门外,伤心难过。却没有一点办法。李说我太贪心,要求多,所以失望也多。是这样吗?
那天突然决定去云冈走走,大清早开始堵车。几十米外有一个交警在那里维持秩序,前面发生了一个小剐蹭,交警立刻赶去处理。我们堵在路上,倒是一点也不心急,丫头今天有同学来,她们要去外面吃肯德基。
我和李第四次来云冈。三十年过去,我们也携手走过了二十年,发际间偶有白发闪过。和许多普通的夫妻一样,婚姻让我们成为进入各自身体里的那粒沙子,异物侵入的隐隐疼痛折磨着对方也折磨自己。我们有过欢乐,有过争吵,有过灰心失望,甚至对婚姻失去信心。可我们都慢慢挺过来了。经过多年的磨合,身体里的沙子,成了一粒光滑圆润的珠子。没有了疼也没有了感觉。
我开过几家小店,没有挣钱,也没有赔钱。李表扬我说,不赔钱,说明就是挣钱了。几年前我开始写小说,慢慢也在刊物发表一些。
云冈石窟在2009年时又大规模地整修过,增加了很多景点。沿着昙曜广场,从礼佛大道,礼佛浮雕墙,山堂水殿,莲花大道,石窟群依次走过。
大佛下,有居士摆着明黄色的蒲团,还有备好的香烛。我闭着眼,默念一段吉祥赞。
李用手机给我拍了几张照片,发达的先进技术,让我马上就能看到刚才的照片。千年的大佛默默地注视着我,我低头颔首。和大佛也是有缘的,三十年过去,我从小毛丫头到妇人。变化了心情,变化了容貌,变化了身份,不变的是一路向西行走的行程。我们有一日终将归去。
佛说,万法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