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光宗绍熙二年,即1191年的冬天,三十七岁的姜夔乘舟载雪来到苏州石湖,在时为名士的范成大的府邸小住。
正值隆冬,苔梅初露,红萼相映,文人雅士自是爱“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趣味,告老闲居的范成大邀了些达官文人,踏雪赏梅,饮酒作诗,挥毫泼墨,石湖一时纷纷嚷嚷,诗意盎然。
姜白石自然也夹杂在这群富贵闲人之中,身着布衣,体态清莹,无一丝卑躬之气。宴席间觥筹交错,吟诗唱和,管他是附庸风雅,还是情趣高雅,这一片热闹终究与白石有些格格不入。
待范老授简索句,且征新声时,白石作自度曲《疏影》,《暗香》。
白石词多咏梅之作,最负盛名的当属《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无一处艳语、绮词,而幽微婉转,神清气朗。细细看来,虽然是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清刚幽冷的笔触也难掩情深款款,是一段幽密往事。
据夏承焘先生《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的考证:姜白石二十余岁时,客居合肥,认识了勾栏中一对善弹筝琶的姐妹,“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同是天涯沦落人,同是通晓音律,通翰墨有文采,三人自然惺惺相惜,引为知己。
后来为谋生计,白石不得不离开合肥,布衣周游于淮扬一带。期间虽时有来往,但终难厮守,十多年后,姐妹二人亦离开合肥,从良作嫁,从此天各一方,音讯全无,白石则足迹未再涉合肥。
白石是官宦子弟,父卒以后,家道中落,不知为何,应试屡次不第,生活亦是困苦。但白石对诗词,散文,书法,音律无一不精善,可谓继苏轼之后的又一艺术全才,虽然仕途坎坷,却也遇上不少惜才的人,比如把侄女嫁给他的千岩老人萧德藻,比如有钱有名望的诗人范成大,白石与他们交游,其实也倚仗他们接济度日。这身份,半算江湖游士,半算豪门清客,若娶了合肥姐妹,以世人的眼光看,到底算不得什么有光彩。
此情此景,终是难寄,只能落笔诗句,暗香浮动,心生摇曳。
应是在合肥的一个夜晚,也是隆冬时节,月光清美,寒梅初绽。白石与姐妹二人***赏天光,倚梅弄笛,一派冰洁天地,吹的该是《梅花落》,笛韵悠扬,让人想起“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况味。贺铸《浣溪沙》有句“美人和月摘梅花”,当此情境,白石唤起玉人,冒着清寒,攀折梅花。
然而时过境迁,伊人不再,白石与其挚爱的女子,此生只剩无尽的追忆与思念。
纵是同一轮清辉,不再有同檐***赏的机会。这初绽寒梅,想要“折梅逢驿使,寄于陇头人”,却可堪风雨凄清,山长水阔,夜雪初积。耿耿无言,不思量,自难忘。当年携手游赏的西湖,千树梅林压满枝,寒波一片澄碧,无论是伊人还是景色,终究是几时见得。
白石为合肥姐妹写的诗词,从此,都只是茫茫孤寂与凄清。
如《蹋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假想伊人梦魂独归,冷月千山,也是忍故不能管。我亦飘零客,如何护你周全?
又如《鹧鸪天》“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他爱她,她亦深爱他,但终究还是各自风雪客,各自归途。
南宋张炎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孤高如野云独鹤,清寂若冷月千山,常令人觉得寻之无迹、迫之无路,亲近不得。清空骚雅,羚羊挂角,不落实处,“清空”之境,似专为白石词量体定造,千古词客,最当得这二字者,也非白石莫属。
作词如此,却也看得白石为人,清冷孤高,理性却又过于压抑。敲敲打打,收收放放,让人雾里看花,只觉抓住一手冷雾。
白石一生若有三叹,一是情深无缘,一是仕业无望,再有,便是黍离之悲。
初识姜夔,还是《扬州慢》一词。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粗疏看去,难免以为年少游历淮扬,春风十里,荠麦青青,一派春光,桥边红药,也是情深缘故,却独独忘了“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二句。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十里繁华旧地,如今是荠麦弥望,人去城空,只听得戍角悲鸣。历朝历代更迭,雪意依然,沉吟总是惘然。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家国兴亡,身世沧桑,尽付此间。
直言剖白的是这首词的小序,寥寥几笔,如若白描,却尤为清幽寒畅,如见冷月初升,寒意顿起。“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由此,有人说,“寒水自碧”,四字可道尽白石心性。
姜夔为人,又有“竹林七贤”那样的魏晋风度。同时代人称他“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张羽《白石道人传》写到:“体貌清莹,望之若神仙中人,虽内无儋石储,而每饭必食数人。性孤僻,尝遇溪山清绝处,纵情深诣,人莫知其所入,或夜深星月满垂,朗吟独步,每寒涛朔吹,凛凛迫人,夷犹自若也。”
白石才华为世公认,却终生布衣潦倒,未得功名,甚至寄人篱下,靠人接济过活。词赋之类毕竟为余闲,挤身于庙堂才是文人的向往。白石也为此努力过,上书论雅乐,最后以一篇《宋圣铙歌十二章》获得朝廷的“免解“恩旨,直赴礼部参加会试,但未被录用。
白石继而转寄山林,以白石道人自居,溪山清绝,星月满垂,寒涛朔吹,沉醉自然,渔樵山水,怡然自适。
如《庆宫春·双桨莼波》:“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大有飘飘然遗世独立,飘然不群之态。
再如《汉宫春·一顾倾吴》:“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小丛解唱,倩松风、为我吹竽。更坐侍、千岩月落,城头眇眇啼鸟。”有如“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的旷达自适,淡然超脱。
王国维《人间词话》评“白石犹不失为狷”,以其狷介孤傲,卓然于世。虽然白石一生困苦,憾事颇多,郁郁不得志,但终究没有沦落到愤世嫉俗和放任流俗,秉持着魏晋风度。
其词,清空骚雅,此境非他莫属。
其人,狷介清奇,此格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