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的人把名字放在家里出去了。 劳动不需要姓名。 那是一个人远离另一个人的孤远劳动。一村庄人远离另一村庄人。 同行的老牛不会喊出你的名字。它顶多对你哞一声,像对其他牲口那样;手中的锨只感到你逐渐消失的力气;你引水浇灌的麦田不会记住你的名字,那些在六月的骄阳下缓缓抬起头来的麦穗不会望见你,它遍地的拔节声中没有一声因你而响为你而呼;黄昏时你牵牛途经的一片坡地上,一种不知名的草正在默默结束花期,它不为你开也不为你凋谢。多少年来你遇见多少次与你无关的花开花落,你默默打它们身边走过,它们不认识你。
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像四处蔓延的草,像东刮西刮的风,像风中的草屑和尘土,像只有一行脚印的路……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在一村庄人的一生里,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
隐身劳动的人,成为荒野的一部分。
人的忧郁是一棵草一只鸟的忧郁,没有名字。人的快乐是一头猪一粒虫的快乐,没有名字。秋天,粮食不会按姓名走到谁家里。粮食是一群盲者,顺着劳动之路,回到劳动者心里。
也往往错走到不劳动的人手里。
名字不是人的地址。人没有名字也能活到老。人给牲口起名,是为使唤起来方便。有名字的牲口注定要为名字劳苦一辈子。
人把所有的芦苇都叫芦苇,把所有的羊都叫羊。它们没有单个的名字。单个的名字在它们心里。人没必要知道。
试想,一株叫刘亮程的草生长在浩浩莽莽的草野中,他必会为名字而争风水,抢阳光,出人头地。也会为名字而孤芳自赏,离群孑立。而作为旁观者的人,永远不会从一野的风声中单独地分辨出某一株草的声音。
劳动也是一样的。
你打的粮他打的粮到秋天都会被一车车拉走,入到一个大仓里。谁也不会在吞食它们时想到这一粒是张三家的麦子,那一粒是王五家的玉米。
一个人在暗处处理着自己的事情。一村庄人在暗处处理着各自的事情。这是一大片原野上的事情。
就像草,看起来每一株都孤立生长着,有各自的根、茎和叶子,有各自的长势和风姿。可是风一刮一大片都倒了,天一旱一大片都黄了,春天一到一野都绿了。
这不是哪个人的事情。你只是一个干活的人,干着你身边手边的那一份。你在心里知道自己就行了。
你干完的活,别人不会再找到。你把它干掉了。
名字是件没啥实际用处的家什,摆设在人的一生里。一村庄人的名字就像一堆废铁,丁丁当当扔了一地。
那些一辈子没人叫两声的名字,叫不了几年便仓促扔掉的名字,无人怀念的名字,被自己弄脏又擦得锃亮的名字,牛棚一样潦草的名字……现在,都扔在村里,谁也没有跑出去。
黄昏的时候,名字对着荒野呼喊人,声音比最细微的风声还轻,直达人的内心。每个人听见的都是自己的名字。每个名字只有一个去处。
被名字呼喊的人,从黄土中缓缓抬起身,男人、女人、剩一架骨头的人,听到名字的呼唤会扔下活往家走。荒芜一天的人,此刻走在回家途中,不远处泥屋简单的家使这群劳动的人有名有姓。
没有名字的人还将无休无止地埋身劳动;没有名字的人将像草一样,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荒凉下去。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
感悟
从小我们所受到的教育便是——劳动最光荣,劳动最幸福。刘亮程写乡村生活,涉及的最主要内容便是劳动。因为作为一位农民,他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劳动。不过在刘亮程的文章里,我们很难读到他对劳动进行的简单的美化。当然,一个人干活的时候,他肯定会有特定的欢乐,特别是他所干的农活跟他的收成有着直接关联的时候。但是,在成年累月的艰苦劳动中,农民体验到的绝对不只是劳动的欢乐。只写劳动的欢乐,便是一种矫情。而且劳动带给人们的,主要的不是欢乐。如果主要是欢乐,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好逸恶劳”?如果主要是欢乐的话,大家一定都会去享受这种欢乐,甚至谁有特权谁就抢着劳动了。
刘亮程在文章中只写到自己在干具体的活儿时所感受到的欢乐。而在对劳动作整体评价时,他从未说过劳动是欢乐的。我们不妨看看本文的标题——“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荒凉”自然很难跟“欢乐”联系到一起,繁重的体力劳动本身就是一种苦难。作为一位植根于乡村的写作者,刘亮程似乎一直就是那群田野里的卑微的生命——农民的代言人,他道出的“劳动是一件荒凉的事情”便是感悟劳动对于一个人生命的消耗和折磨之后的挚语。
“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在一个人的一生里,在一村庄人的一生里,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隐身劳动的人,成为荒野的一部分。”长期埋头在劳动中,进而完全失去了自我的人(即所谓的“隐身劳动”)已经不再是真正的人了,他完全融入了自然,成了大自然的一部分,成为荒野的一部分。我想这大概不能用古人美妙的“天人合一”的观念来解释,在刘亮程的描写中,我们完全可以体会到一种巨大的伤痛感。就像他在另一篇散文《黄沙梁》中所说的——“劳动——这永远需要擦掉重做的习题,永远摆在面前。土地扣留了劳动者。……多少个早晨,我目睹田野上影影绰绰的荷锄者,他们真实得近乎虚无。他们没有声音,也没有其他声音唤醒他们。……我不敢相信他们是人。它们是从人那里回来的一个个肉身,是回来干活的。他们没有苏醒。”他透彻地发现人受到劳动的折磨以后,是如何丧失了起码的感知力,如何的麻木,如何地灵魂和肉体都变得很荒芜,变得没有人性。他说:“这些没有名字的劳动者就像草一样,一个季节一个季节地荒凉下去。”所谓“荒凉”下去,正是强调了劳动对人的无情摧残。所谓“劳动是件荒凉的事情”,等于说劳动是一种摧残人的东西。就像希腊神话中那位日复一日滚石上山的西西弗,他能体会到滚石上山这一“劳动”乐趣吗?
可见,刘亮程的散文大多不是一支支田园牧歌和劳动欢歌。在他的笔下,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一种艰辛、荒凉的劳动对生命的蚕食和侵蚀。套用一下马克思的观点,只有等到我们的劳动不再带有丝毫的“异化劳动”的性质,我们才能真正可能感受到劳动的欢乐。
(江苏省盐城市景山中学高中部 王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