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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的整篇文章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

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

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

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

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

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

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诗

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

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

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

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一九二O年八月三十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

l卷第3期,

署名:阙名,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

(1)

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

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

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

年回国,专门从事

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圈?儿

读《印度哲学概论》至:“太子作狮子吼:‘我若不断生、

老、病、死、优悲、苦恼,不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要不还

此。’”有感而作。

我刚刚出了世,已经有了一个漆黑严密的圈儿,远远的罩

定我,但是我不觉得。

渐渐的我往外发展,就觉得有它限制阻抑着,并且它似乎

也往里收缩——好害怕啊!圈子里只有黑暗,苦恼悲伤。

它往里收缩一点,我便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结果

呢?它依旧严严密密的罩定我,我也只有屏声静气的,站在当

中,不能再动。

它又往里收缩一点,我又起来沿着边儿奔走呼号一回;回

数多了,我也疲乏了,——

圈儿啊!难道我至终不能抵抗你?永远幽囚在这里面么?

起来!忍耐!努力!

呀!严密的圈儿,终竟裂了一缝。——往外看时,圈子外

只有光明,快乐,自由。——只要我能跳出圈儿外!

前途有了希望了,我不是永远不能抵抗它,我不至于永远

幽囚在这里面了。努力!忍耐!看我劈开了这苦恼悲伤,跳出

圈儿外!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

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

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

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

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

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

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

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

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

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

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

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

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

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

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

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

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

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

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

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

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

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

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

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

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

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

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

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

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

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时的

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

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

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

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

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

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不好意思,先这么三篇吧,不够你向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