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郭亮的第二天清早,我和同事熊在路上转悠,看着居民院子门楼上的青苔和野草,他突然问我:“这些人死后都葬在哪里?怎么没有见到他们祖先的坟墓?”我压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也答不上来,就随口敷衍说:“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大概原住民也没有几户吧?你看,这里气派一点的房子都是为服务旅游而新建的,搞不好他们的主人都是近两年外来的。即使为数不多的原住民死了,他们的坟墓也应该在偏僻的地方,我们哪里那么容易见到呢?”熊没有反驳,但显见我的说法并不能令他信服。
我们住宿的地方叫“崖上人家”,门外是一道一两百米高垂直的绝壁,对面就是郭亮的挂壁公路。在从新乡过来的省道上,我们曾经遇到过一个村落,远远看去,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公墓群。抵近了我们才发现,那个村庄的住房风格是统一的,每一户都有院子,院门的形制确实像极了我们这里的坟头,尤其是门头那一块写着几个字的宽大横匾,院门横匾上一般写的是“家和万事兴”、“福厚财源广”,而我们这里的坟头上则往往是“源远流长”、“山辉川媚”之类。郭亮的旧房子也保持着这样的风格,可能正是这种比较勾起了同事熊的疑问,然而,当时我心里只想着捕捉光影,对他的问题则并未深究。
好在之后不久,另一位游客彻底解开了他的疑问。原来,就在我们散步的路边,一块玉米地的角落里,就有一座坟墓。它是用一两寸厚、七八十厘米见方的石片围砌而成的,一片搭接着另一片,侧面竖直,顶上的石片则像盖瓦一样平放。我原来还以为这修建的是鸡埘之类,因为附近就是人家,而玉米地里就有很多土鸡在刨食,经那位大哥说破,我才觉得它方方正正,确实像口棺材,只是与我们这里遍地精装的新坟旧墓比起来,太过简陋了。这就好理解了,郭亮的山石普遍具有层理,取材十分便利,所以活人的住房、死人的坟墓以及牲口的圈舍都是用石块垒砌的。至于葬所,大概也有有风水方面的考虑吧,反正无论怎么偏僻,国人的心理和生活逻辑都是一样的。
前天我在空间里写了首小诗,算是记录了我这十几天来的部分思考,最后的一句话提到了“埋葬”,可能显得莫名其妙,但其实与上面所说的情况是有联系的。我说:“我的疼痛已能区别霄壤,它每天都会用对你的记忆来为我沐浴,并且埋葬那些可耻的心术。”在我看来,每一次旅游都是逃脱正常生活桎梏的努力,就像逃脱宿命。我们为什么会产生疼痛感呢?因为伤害,有生活的风刀霜剑,有人心的险恶和命运的无情,这些东西对于个人的影响,其实就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塑造了我们特意来此欣赏的风景一样,我不可能拒绝;而一个人呈现给别人的样貌,正是他内在的品质经受外界复杂雕琢的结果,雄奇壮丽也好,精致深沉也罢,都来自世事人心的磨砺。在大自然的这些美景面前,人心太渺小了,太丑恶了,我自惭形秽,所以我决意“埋葬”追名逐利之心以及由此产生的种种计较,虽然不可能避免伤害,但我已能自行获得解脱,因此,现在与过去,疼痛的意义也是有天壤之别的。
这就是旅游给我的启发,实际上,每一次旅游都使我的内心更加安稳,我可能会忘掉我见过什么,但它对我的.影响已深入骨髓、融化在血液之中了。我现在有了更加强大的信心,已经越来越不惧怕未来的境遇了。问题是,我说的是“埋葬”,我埋葬了追名逐利之心,就像某人说埋葬了蒋家王朝一样,埋葬了就真的消失了、一了百了吗?至少有一座坟吧?弄不好还有鬼魂作祟,它们也更容易与新的邪恶结合,所以我还得沐浴,继续清洗尘垢,也洗涤内心。因为有一座坟墓在,我得祭奠如仪,我得有所敬畏,有所规避,有所抛弃,也知道什么需要珍视、保守和留恋。正如我们埋葬一个故人,后面还会不断有别人进入我们的生活,也不断地有其他的故人离去,陆续还有人需要我们埋葬。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欲望总还是有的,除非我们被别人埋葬。
对于有些人,活人与死人比邻而居是不可想象的,而我,则可以说是在坟堆中长大的。我老家的村子周围遍布坟墓,我家的后窗离坟墓还不到十米,除了正面是出村的路,村子的座山和两面的山岗都有层层叠叠的老坟,以致后死的老人都不得不另寻地方安葬,我也目睹了其中很多人下葬的过程。我小时候与伙伴们玩捉迷藏、分两派打仗、打猪草、放牛、捡柴火,这些坟堆就是我们的活动场,不是我们不害怕,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忘记了,常常只是把它们看作一个普通土包。而当我们突然意识到它们原来是死人的居所时,我们受到的惊吓还可能更加厉害。参加工作后,我在一个偏僻的学校,与一排坟墓为邻七年,白天有闲,我在坟背上晒太阳;晚上我一个人无聊,还会拉二胡、吹笛子吵闹一下我的那些安静的邻居们,他们却连我的清梦都没有打扰过,看来他们也还是乐意与人为善的。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坟墓,除了规模和生气,它们与活人的居所确实没有太大区别。我们这里乡村的坟墓多半还有土包,而在山东的有些地方,我看到的坟墓则只有一块墓碑。小时候去看家婆,在她的房子旁边,一个古墓则只剩下一个幽深的窟窿,里面还散落着白骨和陶碗,这个窟窿后来却自然成了猪窝。去红安的革命烈士陵园,看到一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将领也只是占据着半间屋子那么大的山林,其余众多在战争中逝去的生命,也就成了天安门广场以及全国别的各处陵园中高耸的纪念碑上面目模糊的浮雕。去西安,我还参观过按历史记载和考古发现人造的秦始皇陵地宫,以及兵马俑;去北京十三陵,我也走进过真正皇帝的坟墓,除了皇帝的富有、威权和坟墓的阴森之外,我也没有别的什么感觉。总而言之,死人的坟墓只是表明,死人自己或者他的亲人,希望他死后还延续原来的生活,以及为他们的家族锦上添花罢了。
冷眼看来,有些声势煊赫的门庭与坟墓何异?坟墓其实表明,人不妨用已死的态度活着,而以永生的信心迎接自然的死亡。有的坟墓,和有些人一样的,是只存在于个别人心中的,它不怕盗墓,也不怕时光的剥蚀,它是一面明镜,也是永恒的安静,只与记忆者的生命相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