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面好像讲了他受到宫刑年份
“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作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这句被引用的司马迁的名言,出自他给一位死囚朋友的信——《报任少卿书》。不过写了这封信不久,他就失踪了,神秘地失踪了,这是一个横亘千年的历史之迷。——那么,能否透过时间的迷雾,窥到某些历史文化逻辑的奥秘呢?
公元前135年,司马迁来到了人世。十岁开始师从两位大名鼎鼎的学者——孔安国和董仲舒研习学问,年甫弱冠的司马迁就成了一名满腹经纶的青年学者。之后开始“游学”,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也。公元前113年,司马迁踏上仕途,始任郎中——汉武帝刘彻的末等侍卫官。官职虽然低,此前却只有贵胄子弟才能充任,而司马氏不是贵族,何以如何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个人出色的学识和才干使然。公元前108年,二十八岁的司马迁接替乃父的职位,任太史令。不久,主持修制《太初历》,同时开始了《史记》的创作。至此,才华横溢、风流倜傥的司马迁可谓春风得意,踌躇满志。
然而,历史或许早已注定了他的不幸。公元前99年,司马迁被汉武帝投入了牢狱,其表层原因是替降将李陵辩护,那么,更深层的原因是什么呢?
其实,在中国漫长的专制政体的历史上,一切个人的不幸,民族的灾难,都能从那位至高至尊的皇帝的喜怒哀乐中找到或隐或显的根源,大到国家民族间的战争,小到百姓的生儿育女,都由皇帝的心情而定,也不管他是开明君主,还是弱智白痴。
官方的历史告诉我们,汉武帝的时代,是一个国家强盛、社会安定、百姓丰衣足食的时代,用鲁迅先生的话说就是百姓“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那么,真实的历史果真如此吗?是的,其实西汉的疆域不可谓不广,然而代价是什么呢?劳民伤财且不去说了,为了王土的广袤,有多少活生生的生命顷刻之间成了孤魂野鬼,在异地,在边关,在荒凉的边地日日游荡,夜夜哀哭。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么,一国之君成就的所谓帝业,又是以多少白骨为筹码呢?在这里,个体鲜活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有的只是霸业,只是九五之尊,只是歌舞升平,只是穷奢极欲。几千年来,没有人想到,对个体生命价值关注和认可的程度,人们思想的自由度和心灵的舒展程度,才是衡量一个国家一个时代是否昌盛是否繁荣的真正尺度。
让我们再认识一下刘彻这个中国历史上并不算很坏的帝王吧,就是这个刘彻,造就了中国思想史上最黑暗最专制的时代之一,即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同时,随着帝业日隆,他开始向赫赫大名的暴君秦始皇学习了:求仙问道以求长生不老,以期永远做他的至尊皇帝;巡游狩猎,以显示其伟业丰功;泰山封禅以祈告天地,什么起明堂,造行宫,历代奢糜帝王诸如此类的把戏他无不娴熟。据《汉书 .武帝纪》载,仅元封元年到元封七年,便两度北巡南狩,三次驾临泰山,扈从骑兵多达十八万众,路行则“旌旗径千余里”,水行则“舳舻千里”,复又征大宛、击匈奴,大宛远征军损失惨重,战利品不过一批“天马”而已。如此豪奢,如此好大喜功,怎不令随其南北奔波的司马迁深思忧闷呢?这样的心情又怎能不流露在《史记》的写作中呢?
在中国的历史上,对于史家最棘手的莫过于修本朝之史,原因极简单,就是如何面对“今上”和他的先祖们的劣迹,这是一个历史学家伟大或丑恶的试金石。司马迁无疑属于前者,你刘邦不是横行乡里的泼皮无赖吗?我临文不讳,一篇《高祖本纪》记载刘邦的丑行准确传神;《景帝本纪》的真伪至今也没有人能够说清楚;《今上本纪》确是不存了,后人只好取《封禅书》填补,这不很是耐人寻味了吗?随便翻翻《封禅书》就会发现刘彻既专横拔扈,又自负得无以复加,和暴君秦始皇何其相似乃尔。并且他所重用的田吩、公孙弘等人,不是阿谀拍马摇尾乞怜者流,就是拽着女人的裙带而得宠之辈......
——那么,如此凡是事实,就在修史时照述不误,毫不顾忌当政者的尊严和面皮,若是不招来祸端,那倒是咄咄怪事了。从东汉起便有一种说法,说武帝索去已完稿的《景帝本纪》去看,发现对他们父子两人的种种失误种种丑行恶行都如实记载,“于是大怒,削而投之”(见《三国志》)。对于这种说法,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在中国,有哪个将统治者劣行公之于世的人有好下场呢?
公元99年,让我们的文化史牢牢记住这个数字吧。这一年,发生了著名的“李陵事件”,这一年,有一个学者,因为说了几句真话,付出了尊严的代价。
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汉武帝亲自布置作战方案,兵发匈奴,由贰师将军李广利率主力西出,骑都尉李陵率五千将士奔袭单于龙庭,李陵孤军深入,转战千里杀敌以万计,终因寡不敌众,重围之下只好率几百将士降于匈奴。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兵败投降,鲜活的生命是最重要的,这本无可厚非。然而,在传统的观念中,甚至在现代国人的头脑中,投降是极可耻的。民众被灌输这样的道德伦理观念,以往是以君主的名义,现在是以国家的名义,民族的名义。其灌输者的动机是显而易见的,不过我想说的是,这种观念是极不人道的。本世纪末最伟大的散文家之一张承志对于李陵投降有这样的思考:“人在不测中遭逢这种前途并不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当他无家可归,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
两千多年前,刘彻龙颜大怒了。他本以为李陵会用自杀来表示忠心,却不料竟为了保命而投降了,真是大逆不道。而那些脑满肠肥的大臣贵胄们,竟都翻脸说起李陵的坏话。此时刘彻想到了司马迁,询问他如何看待这件事。说实在话,我在收集整理有关太史公史料的过程中,每触及此,心中便隐隐作痛,我固执地认为,此时的刘彻一定记起了《景帝本纪》和《今上本纪》,是的,一切都是阴谋。而我们的太史公太善良太诚实了,他要说几句公道话,他甚至想安慰他的皇上:“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见《报任少卿书》) 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说李陵浴血奋战,虽然句句都是真话,却深深地刺痛了武帝。这岂不是影射李广利无能吗?岂不是影射“寡人”任人唯亲,用人不当,指挥失误吗?
李广利何许人?他就是刘彻宠姬“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之兄。
就这样,公元99年,两千多年前那个西风萧瑟的秋天,太史公以“诬罔”罪锒档入狱,开始了他长达两年之久的囚犯生涯。那是怎样漫长而可怖的两年啊,后来他曾描绘过当时的情形:“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正惕息”。——见到狱吏就磕头,看见狱卒吓得不敢喘气!他也曾幻想武帝“皇恩浩荡”给予特赦,然而,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等待他的仍然是腰斩处死。据汉律,犯人可以请求免死,条件是要么交纳赎死金二斤八两,要么甘愿接受腐刑。腐刑又称宫刑,说它是人类有史以来最残酷最惨无人道的刑罚也不过份。清正廉洁的司马迁无钱自赎,接受腐刑是唯一的活路了。那么死呢?与其忍受天大的屈辱,苟活于人世间,莫若慷慨赴死吧。可以想象两千多年前的那一段日子,太史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面对这样的痛苦选择。但是,他不能死,他还没有完成那部“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的《史记》,那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啊。于是,他以超人的勇气接受了腐刑,有时候,活下去要比死艰难得多。
公元前96年,司马迁出狱了,那一年他年届不惑,入狱前他是大夫,出狱后他成了阉人。每当读着他文章中这样的句子,我不禁黯然神伤:“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失,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然而,还有更不堪的屈辱在等待着他,就在他出狱的这一年,汉武帝就任命他为中书令——皇帝内务府总管的属官,负责收发皇帝的机密文书,包括代皇帝起草和传达诏书,相当于如今的机要秘书吧。因为常在皇帝身边,而皇帝最不放心的就是身边的人勾引他的姬妾,所以越是身边有才华的人,越要使用宦者。在刘彻看来,司马迁再合适不过了,在世俗的眼光里,也是很荣耀的。如今想来,武帝此举似乎还有另一层含义,你司马迁不是“诬惘”吗?不是不驯吗?不是把谁包括“寡人”都不放在眼里吗?那么好吧,我先阉了你,再让你老老实实地到我的身边来,以一个宦者的身份来服侍我,随时听我的调遣。
司马迁内心的苦涩不难想象,因为奉旨说了几句真话,结果付出了一个男儿之身的代价,已是莫大的屈辱了,如今,又因为受了宫刑获得了唯有阉人才能获得的宠遇,真是天大的污辱。
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太史公继续写作《史记》,在这部伟大的著作即将成书之即,他给一位和他遭遇相似因忠获罪的死囚朋友任安写了一封信——《报任少卿书》。信中他向好友诉说自己的生平遭遇,坦露了全部的内心世界。信中谈到《史记》的创作,虽受到皇帝亲信乃至皇帝本人的责难,虽被以李陵事件为由而被阉割,但纵然死一万次也决不放弃。他还在信中把任安比做能说知心话的“智者”,而将其他人都视为“俗人”,即所谓“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那么,自视风雅的汉武帝是什么呢?何况司马迁还以文王、孔子等前贤自况。于是,他被晚年愈加昏馈、疑心日重的刘彻秘密处死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一代大师司马迁神秘地死去了,留下一部巨著彪炳史册。纵观他坎坷多难的一生,令人感慨唏嘘。其实,他不幸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想坦坦荡荡地做人,他想说几句真话,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文章写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我却总觉得意犹未尽,总感到胸中有一块无形的巨石压迫着,喘不过气来。于是又想起了张承志的那篇名文《杭盖怀李陵》,又记起了文章中的那段话:“......现在有谁为两千年前藏身杭盖以北的亡人感到痛楚呢?有谁还会那样面临个人与国家、道德与亡命、和平与危险的大问题呢?李陵是军人,他赌了老母妻子性命思考了选择了。司马迁是文人,他赌了自己的男身思考了写完了。我周围活得轻松如蝇的军人思考么?我周围写得纸腐墨臭的文人思考么?......”
是啊,面对一部不朽的著作,面对司马迁的遭遇,面对怎样做人怎样作文这样一个既简单又严肃的话题,我们那些蝇营狗苟尔虞我诈有奶便是娘,不惜出卖良心出卖人格向上爬的为官者做何感想呢?那些为了蝇头小利就黑白不分香臭不辨,不惜胡编乱造胡说八道污染视听污染灵魂的所谓文人做何感想呢?
我这样思考着,这样激动着,这样大声地发问。而窗外是无边的夜色,无边的夜色里是无边的死寂。时令正值早春——乍暖还寒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