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评冰心 》
作者:梁实秋
冰心女士是一位天才的作家,但是她的天才似乎是限于小说一方面,她的小说时常像一块锦绣,上面缀满了斑斓的彩绘,我们读了可以得到一些零碎的深厚的印象;她的小说又像是一碗八宝粥,里面掺满了各样的干果,我们读了可以得到杂样的甜酸的滋味。质言之,她的小说充满了零星的诗意。然而她在诗的一方面,截至现在为止,没有成就过什么比较的成功的作品,并且没有显露过什么将要成功朕兆。她的诗,在量上讲不为不多,专集行世的已有《繁星》与《春水》。她所出两种,在质上讲比她自己的小说逊色多了,比起当代的诗家,也不免要退避三舍。以长于小说而短于诗的原故,大概是因为她—— (一)表现力强而想象力弱; (二)散文优而韵文技术拙; (三)理智富而感情分子薄。 因此冰心女士只是当代的小说作者之一,而在诗的花园里恐怕难于长成蕤葳的花丛,难于结出硕大的果实。假如文艺批评者的任务只是在启发作家的优长,那我便不该检出她这两部诗集来批评,因为《繁星》与《春水》实在不是她的著作中的佳作,虽然现在的一班时髦的作家与批评家都趋之若鹜,谈起冰心便不能忘情于《繁星》与《春水》。我以为真的批评的任务决不仅此,至少在消极方面还要(一)指示作家以对他或她最有希望的道路,(二)纠正时俗肤浅的鉴赏的风尚。故此我觉得我写这篇评论,是不会轶出正当批评的范围之外。 我读冰心诗,最大的失望便是她完全袭受了女流作家之短,而几无女流作家之长。古今中外的文学天才,通盘算起来,在质量两方面女作家都不能和男作家相提而并论的。据我们平常的推测,女子的情感较男子为丰美,女子的心境较男子为静幽,女子的言行较男子为韵雅,遂常以为女子似乎比较的易于在文艺、尤其是诗上发展。然而事实偏不如此,只有很少数的女作者特受诗神些微的眷顾。不过在那些寥若晨星的女作家的作品里,我们却可以得到一些新鲜的、与男作家的作品迥不相同的滋味。大概女作家的作品的长处是在她的情感丰茂,无论表现情感方式如何,或则轻灵,或则浓厚,而其特别丰美则一。她的短处是在她的气力缺乏,或由轻灵而流于纤巧,或由浓厚而流于萎靡,不能大气流行,卓然独立。不幸冰心女士——现今知名的惟一的女作家——竟保持其短而舍去其长。? 我从《繁星》与《春水》里认识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诗人永远是在诗里表现他或她自己的,善读诗的人是时常在诗里面寻诗人的。我觉得我们从诗里面考察人,是最靠得住的,假如那是诗,因为诗人似乎是一定不在诗里撒诳的。我们若彻底的评诗,于讨论诗的技术之外,不能不追究到作诗的人。
试看《繁星》的这几首—— 我的朋友,? 对不住你; 我所能付与的慰安 只是严冷的微笑。 (二九) 玫瑰花的刺,? 是攀摘的人的嗔恨, 是她自己的慰乐。 (三二) 我的朋友,? 你不要轻信我, 贻你以无限的烦恼, 我只是受思潮驱使的弱者呵! (四0) 像这样的作品,充满了全集,有些首表面似是温柔,内中还是莲心似的苦。我读过了,得不到同情与慰安,只有冷森森的战栗。啊!诗人付与人们的慰安只是“严冷的微笑”!玫瑰花刺了人,还要引为“她自己的慰乐”!茫茫的众生,真要各个的说出,“你莫轻信我”!假如诗人,真如雪莱所谓是“全世界的规划者”;我们若觉得这人生是冷漠的,我们若须求同情和快慰,那么闯进冰心女士的园地,恐怕没有不废然而返的,因为在那里只能遇到一位冷若冰霜的教训者。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意见,冰心自己在《春水》第八五首说—— 我的朋友! 倘若你忆起这一湖春水, 要记住 他原不是温柔, 只是这般冰冷。 “一湖春水”“只是这般冰冷”,而作者在《春水》集末还留下几张空白的纸,预备读者写他们的“回响”。假如我还有勇气去玷污那几张白纸,我只能把前面引的冰心原作第八五首照抄在上面。或者有人要说,“《繁星》、《春水》乃是另一体裁,以概念为基础,故偏于理智的,而薄于情感的,实则哲理玄妙,也很可玩味的……”诚然,像《繁星》第七、一?、一二、二二、四三、四八、六一、八八、一?六、一四三等首,像《春水》第二?、四五、六七、八七等等,未尝不是谈言微中,大可寻思玩味,在全集无数首里灿然可观,冷似沙里的银星,土里的宝藏。然而我总觉得没有情感的不是诗,不富情感的不是好诗,没有情感的不是人,不富情感的不是诗人,“概念诗是做不得的”。有泰戈尔的哲学,写出《飞鸟集》的诗集,诗的好坏还是在大大的可议之列;没有像泰戈尔的哲学,没有像《飞鸟集》的艺术,那就不必问了。 《繁星》、《春水》这种体裁,在诗国里面,终归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这样的许是最容易做的,把捉到一个似是而非的诗意,选几个美丽的字句调度一番,便成一首,旬积月聚的便成一集。现在这种体裁已成风尚,不能不就《繁星》、《春水》来谈一谈。 各种体裁的诗,除了短的抒情诗以外,结构总是很复杂的。单纯的诗意若不是在质里含着浓密的情绪,不能成为一首好诗,因为这种诗只能在读者心里留下一个淡淡的印象,甚或印象全无。所以爱伦坡(E.Allan Poe)说得很对:一首长点的诗总是多数单纯诗意联贯而成的。诗的艺术也就时常在这联贯的工作里寻到用武之地,诗人的魄力也就时常在这联贯的工作里寻到发展之所。我说像《繁星》、《春水》那样的诗最容易作,就是因为那些“零碎的篇儿”只是些“零碎的思想”经过长时间的收集而已。我们在那里寻不出线索,寻不出一致,只觉得是一些七零八落的单细胞组成的Amoeba。我说冰心袭承了女流作家的短处,也是因为她的诗的天才,似乎是难于摆脱Amoeba式的诗体而另谋更见天才的地方。 当然,为变异起见,“零碎的篇儿”也不是绝对不可作的,但是我们应该知道,这是一种最易偷懒的诗体,一种最不该流为风尚的诗体,现今号称作家者只知效颦,舍正道而弗由,真如Pope所谓:—— Oft,leaving what is natural and fit, The current Folly proves the ready wit, 冰心自己不也说吗? 我的朋友! 不要随从我, 我的心灵之灯, 只照着自己的前途呵! ——《春水·一一四》 《繁星》、《春水》在艺术方面最差强人意的便是诗的字句的美丽。在这一点,这是近来无数仿效《繁星》、《春水》的人们所不能企及的。写到这里,我要附带着谈谈诗的词法(Diction)。我一向是反对以“丑的字句”入诗,我所谓字句的美丑是以诗人主观的判断而定,诗人自己应该养成正确的判断力,什么字眼是诗的,美的,便引进诗去,而屏绝非诗的,丑的。郑振铎君在《飞鸟集》例言里说—— “有许多诗中特用的美丽文句,差不多是不能移动的,在一种文字里,这种字眼是‘诗的’,是‘美的’,如果把他移植到第二种文字中,不是找不到相当的好字,便是把原意丑化了,变成非‘诗的’了。” 郑君虽是在论译文的字句,而他实在是承认了诗的字句不该用“非诗的”、“丑的”。这个意见,是很合理的。字句的本身固然未必一定有美丑可言;不过有些字句入了诗便只见其丑。俞平伯君新近在《小说月报》里说:—— “我真惊诧,到了现代,还是有人反对以丑恶的字面入诗;充他们底意,大约最好再做一部修正的《佩文韵府》……。” 这是不通之论;我们既认定某某字面是丑恶的,如何能不反对以之入诗?其实各个作者脑筋里都该有一部《佩文韵府》《诗韵大全》;不然,他凭什么去选举他要用的字句?真理是主观的,所以美丑的鉴别有时也只好随人而异,不过明知某某字面为丑恶而仍要用,这种主张不是我们常人所能了解的了。我以上的话似乎是轶出题外,实是借此阐明诗的词法的原理。我最喜欢读《繁星》、《春水》的所在,便是她的字句选择的谨严美丽。谨严故能恰当,美丽故能动人。但是这里又有一个缺点,便是句法太近于散文的(Prosaic)。举个极端的例罢: 青年人呵! 你要和老年人比起来, 就知道你的烦闷, 是温柔的。 假如这四行紧着写做一行,便是很流畅的一句散文。诗分行写是有道理的,一行便是一节有神韵的文字,有起有讫,节奏入律。《繁星》、《春水》的句法近于散文的,故虽明显流畅,而实是不合诗的。至于词法,我认为差不多是尽善尽美,无可非议,在现今作家中是很难得的。
总结一句:冰心女士是一个散文作家,小说作家,不适宜于诗;《繁星》、《春水》的体裁不值得仿效而流为时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