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出生时候,父亲还在咸阳教书。
那年的五一劳动节,父亲被单位评为先进教师,奖品是一支上海产的英雄牌钢笔。据父亲说,那支英雄笔在省城西安东大街的文具商店里标价是九元钱。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工资水平很低,一般工作人员的工资是三十几元。我父亲当时一个月挣四十块零两角钱。每月回家,父亲给我母亲五元,再给我奶奶五元,这基本上就够她们三十天的零花了。由此可想而知,在那个年代,如果走在大街上,偶尔看见谁挺起的胸口上神气地别着一支英雄笔,就觉得那人特别地体面。这是一种荣耀身份的象征,绝对令人艳羡不已。
月底,父亲一回到莎镇家里,一脚刚踏进门,手上的包还没有放到地上,就急不可耐地从口袋里掏出那支英雄笔,兴奋地举在我母亲眼前夸耀。我母亲也是我们莎镇最早接受教育的那批有文化的女子,上过几年学,会写字,看见那枝钢笔,眼睛一亮,立即就喜欢上了。一把夺过来,爱不释手地说,以后我就用它给你写信。我姐姐已经十四岁了,马上就要上初中了,在旁边看见了也想要,但是不敢开口。
吃过晚饭,一家人正兴致勃勃地轮流拿着笔爬在屋子中间的那个黑色核桃木大方桌试笔、写字。我那出嫁不久的二姑回娘家串门来了。我姑父家和我们家紧挨着。我父亲和我二姑兄妹两个的感情很好,我二姑和我母亲姑嫂两个的关系相处得也一直很融洽,一些亲密的私房话,二姑也只给我母亲悄悄说。我二姑从小就喜欢看书,尤其是是小说,我父亲每次从咸阳回到莎镇,都要给她捎回几本,《呼啸山庄》《包法利夫人》《牛虻》什么的,源源不断。所以每次我父亲回到家,她就会在第一时间跑过来看他哥哥又给她捎回来了什么好看的小说。二姑进门看见我父亲趴在桌子上用一支新钢笔在纸上试着写字,就好奇地说,咦,这么好看的一支笔,哥,叫我看看!我父亲随手把笔递给她。大家把头挤在一起看二姑侧着脸认真地写字,都夸她的柳体楷书写得好。大家在一起说笑,其乐融融。
星期天下午我父亲要去咸阳上班了,已经到了车站准备上车时,忽然想起那只钢笔了,却怎么也找不着。父亲想,可能还在桌上放着呢。也就没有上心。
第二个月,我父亲再次回到莎镇,还是没找见那支钢笔,于是问我母亲。我母亲说自己没拿。母亲于是着了急了,又问我姐姐。我姐姐说她也没拿。不一会儿二姑来了,二姑说她也没拿。母亲想,这一个月来家里也没来什么生人,便有点闷闷不乐。直到第二天临走时,我父亲还是没有问出来谁把他心爱的钢笔拿走了。父亲想,这最有可能拿笔的三个人,都是自己最亲爱的家人,不管是谁拿了,都没啥。肉烂了,还在锅里呢。于是再三叮嘱我母亲从此不要在我二姑跟前再提起那支钢笔的事情。于是若无其事地走了。
这本是一件很正常的家庭矛盾,父亲万万没有料到,因为自己的这支笔,我母亲和我二姑二个人从此心里有了罅隙。
我母亲首先不乐意了,觉得这么好的一支笔丢了,怪可惜的,挺心疼。于是就怀疑是我二姑拿了。我二姑开始以为我母亲不愿意我父亲把笔给她,故意说笔丢了。后来感觉又被她亲爱的嫂子怀疑,心里更加憋屈。二姑想,别说我没拿,就是我把我哥的东西拿了,我也是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姑嫂两个心里闹起别扭,就开始互相怀疑起来,关系渐渐不和睦了。但是因为我奶奶的家教严格,她们两个面和心不和,心里再起矛盾,表面上一时还不敢明枪仗火地表露出来。
我姑心里觉得冤屈,郁闷,就想伺机专门发泄一下。
那几年生产队发展养猪事业,要求家家户户都养猪,如果不养,就不给分粮。我们家里人口多,粮食常常不够吃。几个孩子还小,我母亲忙不过来,不敢养大猪,快开春时,就在镇上买了一个小猪娃,用绳子拴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上。这样以来,队上再分粮分菜什么的,我们家就也有一份。猪娃渐渐长大了,到了秋天,天气慢慢凉了,我母亲就想在茅房里给小猪盖一间小房子。但是家里没有瓦。不久前我二姑刚拆了自己南边的小厦房,几百页小瓦堆放在院子的墙根下边,很占地方。二姑就说,二嫂,把这瓦给你,盖猪圈房子去,你用上。我母亲就和我姐姐欢欢喜喜地去她家里搬了一百二十页小瓦。
快冬天到了,天冷得人不敢伸手。这天下雪了,还刮着西北风。雪还没停住,二姑便过来给我母亲说,她公公想盘一个土窖,冬天里好存放萝卜、白菜、红薯什么的,要用瓦呢。二姑要我母亲立即把那些瓦呢给她还了。我母亲一愣,随机说,那就等天晴了给你还,行不行?我姑平静着脸说不行,非要当天就给她把瓦还了!
我二姑跟我母亲打的,其实是一场心理战。我母亲正好在我二哥的月子里。我母亲婚后好几个孩子都没留著,于是就把自己三妹的小女儿抱养过来了。二姑心想,我大哥在家是宝贝蛋子,并且年龄还小,我母亲绝对不会叫他去搬,自己也舍不得让自己的亲侄子受罪。而我姐姐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我姑就暗自想着,我母亲只能叫我姐去搬那些瓦。这样以来,她就能很巧妙地把自己半年来的的怨愤报复了。
当时我们家里没有劳力,不管家里家外,做活儿全凭我姐。吃水都是我大哥和我姐抬着往回走。我姑的意图很明显,我母亲一眼就把它识破了。我母亲于是将计就计,故意没有叫我姐去搬,反而将了二姑一军。我母亲心说,我女儿大冬天给你还瓦,我肯定心疼,你当然不心疼。但是我儿子是我的宝贝疙瘩,也是你的宝贝疙瘩,那是你娘家的亲侄儿呀。俺虽然心疼俺娃,但是对你而言,你肯定也一样心疼。我也狠下心,看最后到底是谁报复谁!我母亲于是很干脆地说,你要了,就给你还嘛。
外边毕竟是冰冻三尺啊。天那么冷,我母亲于心不忍,于是给我大哥浑身上下穿得暖暖的,胳膊上套了一对蓝套袖,两手还戴上一双厚手套,脚上蹬上棉鞋,并自己的`围腰围在我大哥的胸前。我母亲看着被她全副武装起来儿子,交代说,你一次搬上十页,转个半圈儿,搬上十一二来回,也就搬完了。
我姐和我大哥冒着雪花把刚盖起来的猪房拆了,我大哥独自一人在雪地里往返在我家和二姑家之间,来回奋力搬瓦。他一次只能搬起十页瓦。十二个来回搬完了,我母亲对我大哥说,你去给你姑说,就说你把瓦搬完了,叫她数一下。
我大哥于是满脸潮红,头发里冒着热气,走进我姑屋里,看着二姑的脸认真地说,姑,我给你把瓦搬来了。一***一百二十页,你把那数一下。
其实我大哥在雪地里搬瓦期间,我姑一直忐忑不安地躲在自己的厦房里。她听见院子摞瓦的声音,一直没好意思出来看。她原以为在外边摆瓦的是我姐姐,心里暗自得意。这会儿忽然看见我大哥浑身是土脏兮兮地站在她的跟前,两只小手冻得跟胡萝卜一样,一下子就愣呆了!
我二姑的计谋彻底失败了。我二姑赶紧蹲下身子,不由自主地攥住我大哥的小手,紧紧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两股眼泪却忍不住从面颊流了下来。我姑哭泣着,喃喃地对我大哥说,那笔我真的没拿,你妈把姑冤枉了!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扫房、祭灶。我母亲和父亲抬起那张从先祖传下来的笨重的核桃木大黑方桌,奋力将它移到了背面的土墙下,猛然,我母亲看见砖缝里静静躺着一支泛着美丽金属光泽的英雄牌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