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我忙完课件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洗刷完后和衣而眠,就已经没有了睡意。于是,我起身到了阳台,轻轻地拉开窗帘,月光就水银泻地般地照了进来,皎白、干净,一尘不染,像刚刚在牛奶里洗过。我临窗而坐,把自己溶入到了这澄澈的清辉之中。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深秋,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微凉而又静寂的夜……
凌晨五点,吃完妈妈做的疙瘩汤,身上热乎了起来,我便带上了衣物和干粮准备出门。哥哥还没有从矿上回来,爸爸、妈妈劳累了一整天了,身体又不好,我不忍心让他们送我去上学。这样,趁着妈妈在收拾碗筷,我便不辞而行了,出了门上了路。
可即便是这样,在河口转弯处,我还是听到了爸爸的喊叫声,大抵是在说注意安全之类的的话。我没有回声,装作已经走远了。我想从家到学校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像这样好的月夜,我安步当车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走在乡间的羊肠小路上,有时三、五之里内听不到犬吠,也没有人家,还是让人有点发憷的。然而庆幸有了那一路月光作陪,我不再那么孤单和害怕。
说实话,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像我这样一个人走夜路已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初也有点害怕,可想到家乡那十里八乡的,人很是厚道,民风也比较淳朴,心里也就不怯了。
可即便是这样,每次回家取一周所需的干粮、钱物时,妈妈总是要调剂着家里的人手,送我上学。妈妈也并不是担心安全,而是怕我孤单。
而我对这一点却不以为然,我总是嫌弃大人们唠唠叨叨的,还不如一个人走着清净。而且,从初中开始住校,和同学一道也走过夜路,风霜雪雨的我早已习以为常。可今晚,这夜却似乎异常寂静,偶尔鹧鸪或者山雀的叫声,听起来也显得有点凄厉。
虽有点后怕,但却一点也不后悔,我扶了扶身上的袋子,从路边捡了两块巴掌大的鹅卵石,一边走着一边敲打起来。铿铿锵锵的声音打破了周围的沉寂,远处传来几声鸡鸣狗叫,有几家住户亮起来的灯盏。
我的步子在不知不觉中快了起来,灯光、鸡鸣狗吠很快被抛在了身后,想着劳累了一整天的父母还可以睡个回头觉,心里便暖了一些,来了兴致,不着曲调地唱了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天九百九呀……陪你喝一壶那,红红的高粱酒呀/红红的高粱酒……山不转那水在转……
就这样,一个人走在月色朗照的路上,击石为拍,边走边唱,不一会儿就走出了谷底。到六点时,我已到了村间的沙石公路上,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了,按照这样的速度,六点半前准能到县城,而且要是再快点,还可以尽早赶到学校下面的小摊点,吃到热气腾腾的豆腐脑呢!
我扔掉了手中的石头,不再连敲带唱地表演自己的独角戏,闷着头只顾往前走。
在这条乡村通向县城的土路上,由于道路重修,路面倒是宽了许多,可并没有向我想象的那样车来车往,而且路面很是凹凸逼平。一阵凉风吹过,田野里哗哗啦啦地响了起来。一时间,一阵孤单和恐惧又重新掠过心头。
我知道,这条路要像往常一样正常通行的话,在这时候,路上稀稀拉拉的人就该会有了,可现在……竟然连个人毛也没有!而且我口干舌燥也唱累了,刚才的那股精神竟一下子了无踪影。
我好想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可看看天还没有大亮,田野里残留的玉米杆,道路两边的树木枝桠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于是心里有点慌乱,而原本皎洁的月亮上这会竟也半遮半掩起来,脚下的路似乎已开始磕磕绊绊,坎坷不平了。
记得父亲说过,月亮上带圈是起风的前兆。而陕南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区,迎风落雨的事是常有的,这里距离学校还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要碰上一场过云雨,淋个落汤鸡,那除了耽误上课,说不定还会像上次那样,感冒发烧,吃药打针花钱找罪受……想到这儿,我便又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
月亮已完全没入了云层,一路上风似乎比原来大了,零零星星的雨点也劈头盖脸而来,原本还沐浴在月光里的我,这会儿竟然在和雨脚赛跑,和风在搏击了,身后的声音已经依稀难辨。
一百米,两百米……我心里就这样估算着,不过一会,已经看得见了西石嘴了。过了西石嘴,再下坡走三四百米就可以踏上县城的柏油路面!我松了口气,扶了扶身上的袋子,却忽然间内心一紧。
糟了!我的背上竟然少了一个袋子,就装衣物的那个袋子。而且一周花的伙食费就装在衣服的口袋里,很可能是刚才跑的时候颠掉了。而这时,天已麻麻明亮了,刚才不远处还朦朦胧胧的景物,现在已经依稀可见了。
我脑子懵了,怎么办?折返回去的话,上课迟到是肯定的了。而且路上一有行人,东西就未必能找到了。虽然袋里装的是换洗的旧衣服,一周的伙食费就几十块钱,但都是爸妈他们节衣缩食积攒起来的,就想一想都觉得愧疚。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月亮又露出了皎洁的面庞,在晨曦的映衬下仿佛也带上了一丝红晕。过雨云就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在路上还没看到人影。在往返的砂石路上,我低着头着急地寻找着,脸上的汗珠不住的往下落……
“小戈……小戈”,我顿了顿,抬起了头,这才注意到面前有一个人,推着一辆自行车,车后货架两侧各挂了一筐青菜,看样子是去赶早市的。
“大哥,你是在叫我么?”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也算是打了声招呼。
“嘿嘿,不叫你叫谁呀?再说了,在这样的天气里,还有谁能像你这样冒冒失失的。”中年人一边说着,一边停好了车子,从菜筐里拿出一个袋子。
哦,是我的袋子!我接了过来,也不知是由于委屈还是感动,眼睛竟然潸潸然了。
“大哥,谢谢你了!”我忙不迭地道谢着,打量着站在我面前的这个汉子。在月亮的清辉下,这才看清这个中年人:一米七八的样子,四十来岁,稍微发福的身材和瘦长的脸不太般配,却显得精干而又面善。
通过交谈我才知道,这个中年人就住在刚才亮起灯的地方,碰巧他也起个早,想到城里将昨儿收的青菜买了,可车子走了一段又回家取了趟雨披,这才落在了后面。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我的包才能失而复得。
而且,我还知道,其实他并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原本是山东人,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了,那边无依无靠了,母亲才带着他们姊妹三人改嫁到这边。人虽然是过来了,可却乡音未改,仍保持着把比自己年纪小的.兄弟称之为“小哥”的习惯。
“小哥,你的歌唱的还蛮不错哩,怎么后面就不唱了?”中年人打断了我的沉思。
“大哥,这不是因你走得太慢了!你想想,您一路骑着个车子,晃晃悠悠地拉在后面,也不早日现行;再说了,我也是当时害怕才瞎胡唱,现在想唱也没劲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就胡乱地替自己辩解着什么。然而话一出口,还是感觉有点不是很中听。在这样一个晚上,对于走夜路的人来说,能够有人一路相伴,已经是一种幸运了,更何况,人家还帮了我这样一个大忙,感觉都来不及,哪儿还有什么嫌怨呢!
“嘿嘿,小戈,哥不是回家拿雨披去了嘛!而且要不是这一遭,现在你的包在哪儿还说不定呢。”,中年人憨笑着说,“一个人在月光下走夜路和在阳光下独行,其实都差不多,就是在夜间人容易胡思乱想。人呀,这思想一出问题,恐惧也就来了。所以唱一唱,喊一喊也挺好的。”
“哦,是这样的……哥,那你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吗?你是不是有时也放开嗓子吼一吼?”
“嗯,谁都一样,可我习惯了,已很久不怎么唱歌了。”
“哦……”我唯唯诺诺地应着,咀嚼着中年人的话,随后也不知从哪来的情致,竟径自吟唱了起来,而这种独唱就变成了两个人的二重唱。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
天已微亮,东面的太阳虽已渐渐地露出了脸,月亮却仍挂在天上,中年人的身影没入了曚昽之中,可他的身影却还在我的脑际里,朦朦胧胧的,在月亮的清辉下显得面善、修长……
在那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不知从那条路上经过了多少次,可再也没有遇到过那位好心的大哥。
如今,在皓月当空的夜晚,当我思念着自己家乡时,也想起了他。也不知在这月光的清辉下,他是否一切安好?或者他是否也像我一样,在怀念着逝去的父亲,思念着自己家乡的父老乡亲和兄弟姐妹。
月光像水银一样倾泻着,把远近的一切都溶进到了它的清辉中,澄澈得如同在牛奶中洗过一般,月光可真美呀!
今夜,我是幸运的,只为那月光,却也因了那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