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龙艳:从司空图的诗论看《二十四诗品》
哈尔滨电大 关龙艳 ( 2004年06月15日) 浏览人次8144
在司空表圣文集里,有论诗短文五篇,即《与李生论诗书》、《与王驾评诗书》、《与极浦书》、《题柳柳州集后》和《诗赋》,谈了创作的体会和诗文鉴赏的经验。我们统称其为“论诗杂著”。
首先,对于二十四诗品名目中的“品格”用语,在司空图的论诗杂著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说法。如“渟蓄”、“抑扬”、“温雅”、“澄澹”、“遒举”、“遒逸”、“渊密”、“沉郁”、“清厉”等,虽然远不及诗品面面俱到,但却是阴柔、阳刚并举,而且通观司空图的这几篇文章,虽然字数不多,篇幅不长,但涵盖面却相当之广。司空图简略地评论了从初唐到他所处的时代约三十位风格各异的诗人,可见,司空图对前代诗歌有着整体上的把握,对初、盛、中、晚各家各派的特点也是了然于心的。而且,司空图非常注重和强调诗歌的“全美”。“全美”这一概念是在《与李生论诗书》一文中提出的:“今足下之诗,时辈固有难色;倘复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此前,他曾列举了自己的二十几联诗,然后自评曰:“皆不拘于一概也。”在《题柳柳州集后》也有这样一段话:“噫!后之学者褊浅,片词只句,不能自办,已侧目相诋訾矣。痛哉!因题《柳集》之末,庶俾后之诠评者,无或偏说,以盖其全工。”综上,可以看出司空图不但在诗歌创作上追求全美,而且也把这种观念运用到了对诗歌的品评上,他主张以宽广的视角对诗人诗作进行全面的衡量。他在评价诗作的美学风格时候,往往兼顾到了“全美”,如在说王维、韦应物诗“澄澹精致,格在其中”的同时,又从另一方面进行补充说明:“岂妨于遒举哉?”也就是说在司空图看来,“澄澹”与“遒举”两种风格并不是对立的,而是可以统一于同一诗作中,或是同一诗人身上,不过,只有以“全美为工”的诗人才能达到此种境界。再者,对于那些诗风单一、诗境狭窄的诗人,司空图是持否定态度的,对于那些自己本身诗才浅薄而又不能以通达的眼光看待别人作品的评家,司空图也是持否定态度的。
再来看《二十四诗品》,它荟萃了各种美学品格与创作感受,正如王寿昌在《小清华园诗谈》中胜赞其“理熟言弥粹”,同时他也指出这样的作品应该是在“深谙古作家”的前提下产生的。这个条件司空图显然是具备了,从他的论诗杂著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不但能从容地前辈诗歌的风格特色,而且对有唐一代诗歌发展脉络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
《二十四诗品》作为一部诗歌理论著作,另一个突出的特点就在于它的丰厚性和包容性。从“雄浑”到“流动”,凡二十四品,从理论的角度看,到底有没有一个体系,这也是一个在学术界争论了很多年的问题,有人认为《二十四诗品》在排列顺序上体现了“脉络”、“伦次”,而所作的解释又不尽相同;也有人认为它并没有什么的理论体系,只是就诗的意境、风格问题陈述了二十四则罢了。但不管怎样,一个事实是不容否认的:诗品的确包罗万象,对各种风格意境及创作经验都有所阐释,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所评论的那样:“故是书亦深解诗理,凡二十四品:曰雄浑、曰冲淡……各以韵语十二句体貌之。所列诸体皆备,不主一格。……”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所称赞的“诸体皆备,不主一格”也正是司空图在诗歌创作上的一贯的主张:他曾自评己诗“皆不拘于一概也”,批评贾岛诗作:“大体附于蹇涩,方可致才,亦为体之不备也……”。
如果我们进一步将《诗品》与司空图的诗歌理论两相对照,就会发现虽然在形式上一个是四言韵文,一个是散文,但是在内容上却有高度的一致性,以下将一一对照加以分析:
1.“思与境偕”
在《与王驾评诗书》一文中司空图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理论——“思与境偕”这一理论主要是针对写景之作提出的,要求作品的思想感情与生活景象应该相融合,诗人要钟情于自然,并于自然山水中见其性情;在此中,诗人本身被艺术化,成为一首自然与人和谐浑成的诗。诗本身的工巧就有赖于与这种诗化生活情调达到同一,景中含情,景中有“我”。而通观《二十四诗品》各则,每一则都是一首四言山水诗,都是自然之趣与人之情绪相结合的产物,无一不体现了这一创作观念。
2.关于“气”
《二十四诗品》中最能体现壮美气质的莫过于“雄浑”、“劲健”二则了。而它们的一个***同点就在于都谈到了对“气”的崇尚,“野马也,尘埃也,万物之以气相吹也”,首篇“雄浑”其实就是暗指一股浩大的自然之气,也只有它才能“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而这股“气”在作品里就会呈现出“劲健”的风格,这一则里首段极言“行气如虹”,突出一个“气”字,“饮真茹强,蓄素守中”也是从“气”的劲健来阐明风格的劲健,也就是指作家或作品的正直健康真实丰富的思想感情。而此种风格的诗就会达到“天地与立,神化攸同”的境界。司空图一方面欣赏“澄澹”的诗风,另一方面也对“劲健”的诗风大加赞赏:“愚尝观韩吏部歌诗累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撑抉于天地之间,物状奇变,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题柳柳州集后》)这话虽说夸张,仍不失为知音。“驱驾气势,若掀雷挟电”这九个字,乃韩愈诗劲健风格的绝妙注解。而在评论元、白诗的时候,则称其“力勍而气孱,乃都市豪估耳”,不论这段话说得是否妥当,但足见司空图对“气”的注重。
3.关于“淡”
《二十四诗品》第二则便以“冲谈”名篇。后面又有多处谈及“淡”,可见这又是一个贯穿于其理论中的一重要概念,而与之相关的概念还有“素”、“清”、“浅”“空”。要求诗人心胸淡泊,恬静自安,发而为诗。吐词朴素自然,饶有超然尘外的闲适意趣。回顾诗坛,陶潜的田园诗,王孟韦柳的山水诗,便是实例。司空图对陶潜的关注后文会提及,在此不缀言,单从他对唐代诗人的品评上即可见其明显的倾向:在历数了沈宋、王昌龄、李杜、王维、韦应物、大历十才子、元白、刘禹锡、杨巨源、贾岛、孟郊、刘德仁这些诗人后,他所要着力表现的诗人还是王维和韦应物,称道二人诗歌“若清风之出岫”(一说“若清沇之贯达” )此外,对“澄澹精致”诗风的偏爱,又与其对元白的贬斥相得益彰:因为元白的诗歌,尤其是“因事立题”作“新乐府”(白居易语),力求发挥诗歌的讽谕作用,自然与淡然的境界大相径庭。从另一个角度看,《诗品》虽“诸体皆备”,然而就是没有一则可与元白诗风相当,这也是耐人寻味的。
4.关于“含蓄”
司空图三外说的一个核心就是“含蓄”,在阐释“象外之象”时,他借用戴叔伦的一段话:“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指出作诗、赏诗都应保持一段审美距离,来感受那种朦胧飘忽的妙境,进而提出“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而这些都是对含蓄的解读。这与《含蓄》一品中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难,已不堪忧”一样,都告诉我们:要想做到含蓄,谈何容易!
5.“实境”与“题纪之作”
《二十四诗品》中的“实境”一则道出了真切地直接写所见所感而达到的境界。什么是实境,作者有明确的回答:“取语甚直,计思非深”,而如何能达到“实境”,则是“情性所至,妙不自寻”。这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司空图《与极浦书》中谈及的“题纪之作”。司空图在强调了诗人写景要含蓄隐约,追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后,不忘指出一个例外,“然题纪之作,目击可图,体势自别,不可废也”,这与《二十四诗品》所说的“实境”之作是一回事,都注重直观性与可见可感性。
6.对诗歌艺术的推崇
在《雄浑》一品中有“具备万物,横绝太空”一句,与司空图《诗赋》中的“挥之八垠,卷之万象”所言情境气势极为相近,都极言诗歌的无穷魅力。不仅如此,《诗品》作者还有意将诗歌上升到一个“神奇”的境界中去玩味,道出了一些玄而又玄的创作体验:如“俱道适往,著手成春”(《自然》);“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含蓄》);“妙造自然,伊谁与裁”(《精神》);“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生,造化已奇”(《缜密》);“神出古异,淡不可收”(《清奇》);“情性所至,妙不自寻”(《实境》)“夫岂可道,假体遗愚”(《流动》),这些都说出了创作过程中的所体会到的诗的神奇。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只标妙境,未写苦心”,然而“神”“奇”“妙”的背后却是苦心自见。这一点与司空图又不失为知音:在司空图看来,诗之妙处,亦难以言诠,在谈到“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时,他深有感触:“岂容易可谈哉”?(《与极浦书》);并明确地指出过“文之难而诗尤难”,又讲“盖绝句之作,本于诣极,此外千变万化,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岂容易哉”?(《与李生论诗书》);“知道非诗,诗未为奇……神而不知,知而难状”(《诗赋》),其***同之处是在对诗的神化中,都体现出了对诗歌艺术的崇敬和对更高诗境的追求。
以上几点我们亦只是摘取两株大树上的几枚果子,看其形状,品其味道而比较之,虽不能以此来为这两株树结成连理枝,但至少我们可以说它们确是同属一科的植物,故这几枚果子也是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