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农村人很重视黄牛。有牛的人家,自然视牛为亲人儿子,没牛的人家,自然羡慕落魄,农忙季节不得不借牛。
听妈妈讲,大舅结婚没几年,外公就去世了,家中弟弟妹妹多,加上自己的三个孩子,一家人生活自然有些困难。
然而最困难的还是,一大家人中老弱妇儿多,青壮劳力少,又没有耕牛,农忙时节,特别愁人。
于是在一年谷雨后,大舅冒着胆子,踩着时令的尾巴,硬着头皮借了他朋友家的牛,赶种庄稼。
也许是自己没有让耕牛休息好,也许是耕牛没有吃好,也许是耕牛水土不服,更也许是耕牛干了太多的活,也该累了。总之,借来的这头牛病在了大舅家地里了,大舅着急了,赶紧找医生,喂好草料,甚至拿出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然而耕牛还是没活过来。
可怜的大舅,自然得给朋友家赔牛,这无疑是雪上加霜,一家人都开始埋怨大舅,但也没办法。里外不是人的大舅最终赔了钱,也失去了朋友。
及至母亲出嫁到父亲这边,父亲家自然是有一头健壮的耕牛,家人亲切称之为大牛。
听父亲讲,这头牛奇大无比,闻名全村。可能得益于父亲的爷爷照顾,加上平时好吃好喝,大牛也争气,一大家人早已把它当做家里的一员了。
所以这头牛就跟一个宠儿一样,老人照顾了,年轻人照顾。有专人负责饲养,专人负责垫牛圈。后来三叔要结婚,爷爷含泪卖了大牛,娶了三妈。
真是走了一个,来了一个。一头大牛换了一个新媳妇!
可是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再也没有饲养过牛。可能是饲养成本过高,可能是父亲兄弟几个长大了,不缺劳力了,也有可能是农村开始流行起了拖拉机,总之我们家对耕牛的依赖自然也就不那么紧急了。
然而和爷爷叔叔们分家后,地里的活,父母却是很难照顾过来了。也有那么几年,父亲总是在农忙的后半时节,去他舅家借牛。借来的牛,自然干完爷爷家的,干叔叔家的,再干我家的。
借来的牛既是来走亲戚,又是来熬苦力。我无从知道这头牛是否抱怨过:呵,我翻山越岭过来,原来是干活来了。
记忆中这是一头黄牛,又弯又长的两支犄角,长到了头上部就朝内收拢,显得既漂亮又威风。牛毛很细,很贴身,它自己又爱干净,用手摸上去滑滑的,热热的,我很喜欢摸。牛脖子下面,吊起来的肉,薄薄的,走起路来左右晃动,略显富态又不失潇洒。肚子底部两侧各有一个凹坑,可以检查它是否吃饱喝好。特别是它仰天长“牟”的一声吼叫,我准知道它是饿了。
年轻的父亲呦呵着这头黄年,从来都不用鞭子。或拉着犁耙,或拉着架子车,或牵着一车粪,黄牛总是不紧不慢,一步一个脚印,用力的往前走,丝毫没有任何偷懒耍赖的迹象,或许它知道,来了亲戚家,不能给主人丢脸啊。
那几年,父亲一声声吆喝:吁!得求!这里走!唉,你求滴!啊呀!响彻田间。我跟在后面,帮着做一些小活,心里总是期盼这牛能多在家里待几天,这样我干的活就会少点了。
有一次母亲套着牛去推碾子,牛在原地走圈圈,母亲跟着扫碾盘。或者牛走快了,或者母亲走慢了,或者是两个都走晕了,母亲的脚被黄牛踩了。
一星期,一个月,母亲都不能下地,但她丝毫没有怨恨黄牛,肿胀的脚掌也不知道几个月后才好的。
等到我十来岁时,农村的机械多了起来,牛也就少了。但三爷,九爷家里还养着牛,可都都没有了老舅家的那头牛威风潇洒。
三爷家的三头牛,一个比一个瘦小,全是红毛。稍大的一头,犄角圆圆的藏在脑袋里,就像没发育完全一样,其余没多大印象。只记得一次他家一头牛受惊了,跑的飞快,撵都撵不上,顺着村里的巷道,牟牟惨叫。
九爷家的牛倒是大,也是黄牛,但不爱卫生,拉的牛粪到处都是,而且稀稠稀稠的,难闻的很,我一点都不想走近。
我还是怀念老舅家那头黄牛,可最后也不知道它哪里去了,再也没见过。
如今我早已不见牛好多年,更别提威风潇洒的黄牛了。特别是父亲那几年常借老舅家的那头牛,已深深印记在我灵魂身处,特别是母亲走后,我经常想到的反而是老黄牛。
人如牛,女人更是如此。想当年母亲出嫁之时,正如一头腱子牛,强壮能干,之后养 育儿 女,春种秋收,把汗水,泪水都撒在这片土地上。可是还未来得及回家,就病倒了,病在了出门探亲,往回走的路上了。像极了当年那头借来的牛。我无法给娘舅家那边的人解释,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三十年后突然就病入膏肓了?!我捉着衣襟,在原地来回踱步,哭和懊悔一起,藏满了肚子。
可我现在偶尔还会在梦中见过那头牛,我小心翼翼的站在一头老黄牛跟前,摸着它的脖子肉,老黄牛温文尔雅,任凭我抚摸它,甩着长长的尾巴,拍打着身上的牛氓。旁边的父亲,或是老爷,拄着一把铁锨,晒着阳光,脸上黝黑黝黑的,在看着我和老黄牛,笑,时不时也有母亲的身影和督促声……
及至我醒来时,早已泪流满面,心中无尽的空虚感,落魄感无法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