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在心里种棵树。
首先,我想为父亲种下一棵枣树,一棵丰产的樱桃树。
父亲生前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由于危房腾退,现在是一片平整的土地,种着油茶。他亲手栽下的一棵矮樱桃,由于无人修枝管理,已经葳蕤成一大丛灌木。两棵枣树老态尽显,枝头上茎叶团聚,纠结成鸟巢状,疯了。万物皆有灵性,主人故去,果树也失去了精、气、神,荒芜到不忍相看。
还记得父亲当初栽下半人高的枣树苗,来年就新蕊初绽,疏果依稀。然后几年间繁花重重,硕果盈枝。在盛果期,有数根枝条不堪重负,几欲断折,需在下方绑上竹竿支撑。孙子孙女们从枣皮发白,一直吃到花红、深红。最高处的不好采摘,父亲就搬来梯子,用竹竿轻轻敲下来。母亲把完好的枣子拿塑料袋分成几份,给孙辈们送去。剩下的有虫眼或者摔破皮的,他们才留着自己吃。
“樱桃好吃树难栽”。好不容易种活了树,几年间却空长枝叶,不见花开。大约四五年后,总算开了稀疏十几朵。果儿一天天长大,藏在茂密的叶中,几乎看不到。等到屈指可数的果实稍微变黄,却被早起的鸟儿偷食殆尽。大约这几年的等候,也让小鸟身心俱疲,倍受煎熬吧。后来终于大规模结果了,但常常是一夜风吹,满地青球。直到父亲去世,那玛瑙般的果实,也只是蓬勃枝叶间的零星点缀。
后来我每次回家,都要去老屋的旧址看一看。睹物思人,却物是人非。或许樱桃和枣树的凋败已成必然,但在我心里,它们会一直蓬勃生长,茂密到枝叶交叠,繁盛到花果满树。
我也想给爷爷奶奶种棵树,一棵板栗树。
在我八岁时,爷爷就已经故去了。懵懂的印象里,一位瘦小的老人,一只手擎着三尺大金钩(旱烟袋),或者水箶芦烟袋,另一只手拿着点燃的栗花辫子,坐在木门墩上呑云吐雾。烟和酒是爷爷的最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老人已经不能进食,却依然可用烟气送下一盅小酒。爷爷是种庄稼的能手,更是生活的多面手。会牵挂面,那用菜油盘过的咸湿面疙瘩,是孙辈们烧烤的不二选择。会做木工活,家里的桌椅板凳,建房的门窗户扇,都是自己动手。会炸油条,那焦香扑鼻的面气,让人久久回味。能补茅屋,踩耙、撑杆、拍耙用起来得心应手,能让旧草房焕然一新。会种烟、推烟,用香油淋过的烟丝金黄透亮,气味芬芳。会做豆腐,无论是手推大磨,还是拐小单子(小石磨),都能应用自如,做出一板板白玉来。至于烧米酒,因为天性使然,更是加倍用心。那清冽醇香,连不饮之人也拍手叫好。
在老屋的小河旁边,生长着一棵板栗树,我小时候它就在那儿,四五十年过去了,现在依然活力十足,不知道是不是爷爷栽下的。春天的时候,茂密的枝叶间缀满条状白花,引得蜂飞蝶舞,“嗡嗡”声不绝。等到栗苞初成,花就变黄落下。奶奶把它们拾起来,晒干后留着夏天驱赶蚊蝇。当然,主要还是编成栗花辫子,给爷爷抽旱烟时当纸媒子用。板栗成熟时,奶奶会捡拾自然落下的果实,装在长筒袜子里晒干,然后冬天拿出来,在火笼里烤给孙辈们吃。在以前的困难岁月里,有一棵靠谱的板栗树,果实卖不了钱,却可以果腹,也是解决了一部分实际问题。
奶奶因为自幼缠足,不能下农田干活,就在家涮洗缝补,烧饭种菜。爷爷奶奶***同生活了近半个世纪,一辈子风风雨雨不曾分开。奶奶生前经常说,爷爷快要不行了,看奶奶十分伤心,就劝她说:“老奶奶,莫难过,我过去了马上就来接你呀。”在爷爷去世的第二年,奶奶大病一场,当时连寿材都紧急做好了,奶奶却顽强地拒绝了死神的邀请。后来奶奶还能带重孙子们到处玩耍,甚至还会嫌某一个动作慢把他抱起来走。奶奶还会在板栗树下捡果子,但不用装进袜筒子晒干了,几个重孙子的胃就是永远装不满的大口袋,比长筒袜子深多了。公元二00一年农历腊月十七,爷爷去世的第二十三年,奶奶驾返瑶池,寿享九十五岁。
现在,爷爷奶奶和父亲,隔着一道小山脊,在东西两侧安卧。金秋时节,不知道奶奶会不会炒两个素菜,炖好板栗烧肉,温上一壶米酒,让爷爷和父亲对酌几杯呢?我想,肯定会的。
我还想为外公外婆和可怜的表弟种下一棵大柳树,像他们门前池塘边的那棵一样。不知道在天堂,祖孙三人能否再相聚。我惟愿他们还在一起,就坐在大柳树的浓荫下。外公忙着制作装饰花船的彩花,外婆哼着小曲,摇着蒲扇,替表弟驱赶蚊蝇,还要防着那双不安份的小手,时时想破坏外公的劳动成果。
我还想为英年早逝的几位同学,种下玉兰、桂花和映山红。我很遗憾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送他们最后一程!但我的惋惜和牵念,早已疯长成一片树林。我惟愿来生与诸君早早相逢,再做同窗,***游书海,激扬文字。玉兰高雅、桂花香馥、杜鹃热烈,这来自故乡的问候,或许能够稍微抚慰他们孤寂的灵魂吧。
我更想为那些有名的、无名的英雄们种下一大片苍松翠柏。祖国的强盛繁荣,生活的富足安宁,是千千万万个他们用青春和生命来作后盾。鸟儿在枝头鸣唱,人儿在林间低语。那些远去的英灵只是消亡了肉身,其精神、光芒却如空气般充溢天地,让你时时感受到他的存在,体会到他的大爱和不朽。
去心里种一棵树吧,为你爱的和爱你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