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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散文

城市是健忘的。这条后街就被这个小城过早地遗忘了。

 这种遗忘并未影响这条街上的人继续生活在这里。被遗忘的只是这里的古朴与陈旧、散漫与宁静。繁华的东西都跑到那条唯一的主街道上去了,剩下的冷清仿佛冬日里尚无暖衣的妇人只能蜷缩在家中。所谓遗忘,所谓冷清,首先表现在它的模样。挤挤挨挨的瓦顶旧屋,或高或低的院墙,即便对面而居,谁家的大门都像在赌气一般不肯与别家的正对,据说一旦正对都是有伤财气的;即便比肩相邻,也都固执地将自家的大门朝向自己选定的平安“风水”而不与别人家的侧脸相顾,更要避免与别家鬓边厮磨。因而,所谓同处一地毗邻而居,各家的“风水”也就是完全不一样的。

 还有老式的木板大门,有磨得凹陷下去的门槛。门外,石阶沿下就是后街那条窄窄的道路。有几道大门外面曾经蹲踞着石碓,大小不一,但从来都是岿然不动的。多年不用了,那几个石碓尘土半满,更不见光溜溜的石槌。与人的日子若即若离的东西原本很多,满身瘤包的椿树当算其一,有些站在街边,有些的身子早已经嵌入砖墙或土墙,与墙壁一起默默无闻,但还活着,每年春天还会萌发新叶,到了夏天也会有土黄色的荚一串一串地挂起来。

 所谓后街,其实也只是一条窄窄的巷子。仿佛真是老旧得少有繁华气息了,无关乎门前车马和堂上宾客,也无关乎盗贼的小偷小摸。许多大门都敞开着,或者虚掩着,仿佛在说诸如失盗与误入、擅入之类的事情现在基本没有,即便有,也去了繁华的主街,于此地并无多大关系。主街道太挤太吵。我每每有事去东城区,或者从那里返回,为了避免正大街上的扰攘,有时也会不辞偏远从后街走过,虽然那里也有踏板摩托鱼贯而入、鱼贯而出,但车和人的情绪毕竟要比大街上的显得平和得多,并没有那种张牙舞爪的戾气,总有几分步行街的味道,我是能够接受的。

 听见身后有急切的发动机声和鸣笛声,我赶快避让。一辆踏板摩托在我面前停住了,仿佛我并不存在一样拦住我的去路,我愕然,就粘住。骑车人是一个女孩。她从我的面前走进一道敞开的大门,进屋去了。看看院内的楼房,应该竣工不久,土院尚未修整,还堆放着一些材料和工具。大门里侧,院子的西角,放着一堆陶瓦,总体形状是绕着一个圆心层层堆叠起来的圆锥。那些瓦片原本都是青灰的,现在,都变成清一色的灰黑了,上面有干苔藓,瓦缝里还零星地夹着瓦菲。不用说了,那一堆旧瓦一定是从老房子上拆下来的。新楼已经竣工,先前的瓦屋自然无迹可寻,仅剩那个锥形的瓦堆而已。

 那一瞬间,我犯糊涂了,恍恍惚惚的无法确定我眼前的一堆旋瓦究竟是梦境里的,还是近在眼前的,或者,以前曾经见过,现在又出现了,并且是在同一地点一模一样的。夹着瓦菲,带着干苔的旋瓦堆那么大、那么高,那种色调,那种处境,在我一点也不显得陌生。我觉得我的记忆在那一刻突然变得失去了时间属性,所有相关的情景全都集结在一起,漫长的时光间隔和遥远的空间距离全然消失,我总觉得我还停留在此前某一段日子里或者我突然回到了那种日子,而自彼以后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一些虚无缥缈、凌乱不堪且一闪而过的梦。瓦房翻盖,先揭下旧瓦,从长长的木槽中一片片溜下来,下面的人一片片接住,再递给另一些人,那些人顺手抹去瓦片上的干泥块,掰去瓦菲,扫去尘土,一片紧靠一片按照一定的方向旋转着一层层堆摞起来,下大上小,像一个尖塔,旋转堆放的过程叫做旋瓦,这样堆放起来的瓦也叫旋瓦。“拆房溜瓦”这个说法在真正的破旧立新中却是从来不用的,但凡用到,那一定是某家人欠下了别人的高额债务逾期不还乃至根本就无偿还的意向和能力,债权人就要强行弥补自己的损失了,而极端的做法无非就是对债务人“拆房溜瓦”——即使让债务人倾家荡产当夜露宿街头也不惜不顾,明明白白地透露出债权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表现出来的冰冷与强横——真正的破旧立新,则又叫做“翻盖”或者“翻瓦”了。

 圆锥形的旋瓦堆往往处在不碍人也不碍事的僻静角落里,占地小,堆形稳固,瓦片不致二次损坏,日后再用安然无虞。

 翻盖房子,木构架和四壁不会拆除。屋顶上的工序是更换朽烂的椽子和榻片,再铺上新和的长草泥,把旋好的瓦片吊上屋顶依次铺设于草泥之上,因为破损所致的不足,另购新瓦补上。房屋翻盖完毕,那种屋顶极像打上补丁的旧衣裳,但毕竟是修旧如新了,房主人的脸上依然会荡漾起华屋落成的喜气。

 这样的瓦堆我见得太多了,也不止一次攀爬过,磨穿过裤子,撕烂过鞋子,也因此挨过大人的狠打;也在那里遇见过膀阔腰圆且气势汹汹的蜈蚣和耀武扬威的千足虫。或许,因此,爱献殷勤而趾高气扬的大公鸡才肯常在那里不停地扒拉、翻刨吧。

 我的故里地处西北,人们盖瓦房时檐前不用瓦当,而用胶泥封檐。天长日久,风吹雨淋,檐前封泥不免松散掉落,檐瓦摇摇欲坠,随时都会伤及人畜;另外,屋上瓦片错位导致雨漏,居住若干年后,瓦屋翻盖就是很必要的。

 如今时兴修造钢筋水泥的楼房,那个院子角落里的那堆旋瓦,大概再也没有重造屋顶的机会了吧,我也想不出来它们还会有什么新的去处。但主人似乎对之情有不舍,将它们在院子西角紧紧凑凑地旋着,应该还盖过苫膜或者彩条布之类,日子久了,那些东西全都风化——主人此举让我尤为心动,我从中看出他要么对旋瓦还期待着新的光景,要么对旋瓦的暂无去处、暂无大用而暂无主意,幸好他有那么一块空地,让那么大的一堆旧瓦那么安静地旋堆着,在新时光里开始过上等待的日子。

 我真的想象不出它们的出路。

 从城市到乡村,瓦屋像旧衣裳一样正被人们毫不顾惜地一件件脱去、扔掉,新楼宇的崛起真如雨后春笋。作为田园景象的重要构成元素,仅存的瓦屋已经是珍贵的遗存了。与瓦片一同走向悄寂的当然还有瓦窑,不得已,许多窑业业主只好将其毁掉再建砖窑。随同消失的必然还有以制瓦为业的瓦匠,他们的木转盘,他们的活动竹板脱模,他们的弧形泥刮,他们的泥弓、泥铲,也应该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开始过上漫长等待的日子了吧。

 等待?也许只是我单方面的愿望而已。淡出生活的许多东西,我都等待过,我等待它们的起死回生,等待它们被人再派上大用,甚至也等待过一些人再活过来,等待它们和他们再次莅临火热的生活现场,再次作为生活主要事件的主要支持让生活本身更有生活气息。但我的等待是徒劳的,等待的结果是我一直没有从它们创建的生活场景和创设的生活情境中完完全全地走出来,因而,我也没有向当下的生活完完全全地融入进去。我有时候想,如果旧时光里旧的东西全都消逝得无影无踪,甚至连表达它们的词汇也没有人再提及,我也可能在当下的生活事件中将它们暂时忘掉,但生活本身不会如我想象的那样发生刀砍斧截一般干净利落的变化。新的东西来得太快、堆放得过于拥挤,而旧的东西往往也是去得又慢又迟,有些,在生活中的逗留几乎到了相当顽固的地步,我又如何在新旧之间作出果断的取舍、安放好自己的内心呢?

 那个女孩很快又出来了,好像只是进去放了一样东西或取了一样东西。她一边跨上摩托车,一边对楼房里的人说:“妈,拆大门的人还没有来吗?他们什么时候来啊?我的摩托车总不能老停在街上吧!”

 大门也要被拆了。拆了就拆了吧,反正也不是多么显赫的。对于老旧的瓦屋必有的院子,那样的大门倒也是很相称的,但对于方正高大的楼房,大门的寒碜又是那样的显而易见,拆了重建更好。我倒是想起了多年前经常见到的老式大门。那种带有门楼,挂着檐蛋,兽首衔环,绘有门神,门墩高踞,门槛过膝的老式木大门本已少之又少几近珍奇,但即便这样的珍奇之物也不根本无法抗衡高大坚固的铁艺大门。木大门和老瓦屋,它们越来越不适合于乡村,也越来越不适合于城市。除却“风水”朝向的考虑之外,门庭的高大程度其实传递着房屋主人的另一种精神喧嚣。但究其实,有些“高门大户”也仅仅只有形式和概念,并无家资殷富的底衬,更无“耕读传家”的本质,至于千篇一律的“天道酬勤”之匾额,应该是对许多人的精神期望普遍的“大而化之”了。但凡造屋,必造大红高门,低矮狭小的大门无法充分宣泄“扬眉吐气”“财大气粗”的精神底蕴。在我看来,后街现存的瓦屋的确显得寒碜,也经不起几下折腾,彻底没有了,一个时代的生活就此告一段落。未造屋者不改其门,凡造屋者必先造门——这张“脸皮”太重要了,以致有些人家新屋尚未完全落成,内饰未竟,而华丽的大门已经率先雄踞街面。气派的确气派,只是,大门一关,内中的虚实,谁又能看得真切呢?

 眼前之物,似为早年之物;早年之物,又若眼前之物。锥形的旋瓦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主人会如何处置它们呢?而门外,真的就有那么一个大大的石碓。多年前就废弃了。但就在多年以前,我曾亲见过有人在里面捣过辣椒、花椒之类。若再说到更远的`时候,那样的石碓也常常是用来捣米的,现在,都是旧时的陈迹和旧物的遗存了。条理繁杂的生活正在掩埋一些尚未死去的东西。以井连族,以市通人,是为市井。我的故里人皆临水而居,岸高河低,无需掘井,古时垂绠而汲,后来荷担而汲,至于今日,管中可取,无关乎井,也便无关乎血缘群落意义上的族以及族与族之间的市。但水与石碓有一些联系。居于广水必然有磨①,缘其水力丰沛大可凭依;居于狭水必然有碓②,缘其水力不足唯赖人力。聚族而居必造碾米磨面的器具,石碓就是,它曾经是族人的精神标识和生活依据,后来广而用之,此物也就变成了邻里之间的情感纽带。大家曾在那里礼让、等候,但凡用碓,先来后到皆然守信如潮。那样必须用双手持握的石槌糅合了无数的爱恨情仇,那样的石碓盛放过一代又一代的喜怒哀乐。现在,它们的命运都要终结了或者已经终结了。我所见过的旋瓦、木门、石碓、石槌早已无处存身,最先丢失的,当然是被人的双手磨得光溜溜的石槌,与之相关的许多岁月也是那样被人遗忘和弄丢的。弄丢以后,每日必食的米粮依然丰足,还可以不问来历出处,真的,无需再问。生活的条理越来越繁杂、越来越精细,这些条理一并织就一张无形的大网,大家都在里面活得忙忙碌碌洋洋自得的!

 我又想起,这里是小城的后街,自我第一次见它时,它就是这样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也许在我第一次见它之前,它曾经是血气方刚精神饱满的,但后来小城的身躯开始朝着另一个方向发育了,它开始追寻热闹,开始喜欢高大华美。后来,正好赶上有人为它拓宽街道以供车行,接着要为商设店大造繁华。人悦其趣,四方云集,如后街一般的生活就被悄然排挤到人不常见的僻背处去。但诸如后街这样的僻背处,曾经的生活气息曾经具有标本性质的,现在还有没有、还是不是呢?从那里未经改造的旧式房屋一看便知,这里是被繁华和古朴都遗忘了的。

 有些日子,我不来后街了,今日一来,变化之大令我瞠目,甚至,我已找不到几位友人的住址。或许,我把他们早就疏远了,或许,是他们在很早以前就开始离我而去,反正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都知道对方还活着,但就是没有见面的必要和机会。我知道,我们都在经历着一场大风的卷吹,我们不能不渐渐远离。

 黄土烧就的灰瓦,砂岩打凿的石碓,实木修造的大门,它们总在我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闪跳出来,勾起我的怀旧情愫,而常怀旧的人在当下生活里大都是没有多少出息的——我还在牵挂那些东西将来存身何处!我也清楚,在时光中不再有用的东西都会变得十分脆弱的,都会很快地朽去,与之相伴的生活原味也将遁于无形、无色、无香。此后的一代又一代,他们开始过度享用的时候也开始大量浪废、大量制造垃圾,我对此一直都是心存疑虑愤愤不平的。我对自己童年的不幸和早期贫穷的生活尚未来得及追思和祭奠,就被铺天盖地的消费风潮和享乐狂飙携卷得头晕眼花东倒西歪。好在我还能稳住自己,还能保持足够的心灵敏锐,渐至中老,虽然我的味觉也在不可避免地麻木迟钝下去。一个死不悔改的“好酒分子”,因为很难喝到纯粮酿造的酒而必须慎于饮酒,一个没有充分享受过膏粱之味的人,如今不得不对各种食材心存畏惧。我担心,我将会在我假想的鸩毒中一饮而殁了,但也想及蝼蚁尚且偷生,我又希望自己的假想仅仅只是假想,这个世界不会发生那么严重的灾情。

 毕竟是不再繁华的后街了,也没有听说过关于重建、扩建这类消息。被时尚排挤之后又被人遗忘的东西,假如它恰好也没有显赫的前身,那它一定会默默无闻地沉寂下去。

 一个奇怪的声音从很古老的时代向我飘来:“耿伯无定处,九鼎迁洛邑”,我略知这句古语的意思,心里也就变得平和了一些。旋瓦和石碓,以及与之相关联的种种人风人趣也许算不得“国之重器”。当然就没有屡屡迁徙和重新安置的必要。时光总是善于筛选世间常物的,包括人自己。遗漏的就那样被遗漏了,忘却的也就那样被忘却。留下来的,大概还将热闹一些时日,至于它们以后的出路,也便是以后的人或者留心,或者不留心的事情了吧。

 走出后街,我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在新街区里生活,我承认我是无法做到气定神闲的。我知道我会很快忘记不常路过的后街,甚至会很快忘记今天这个日子,但我不会忘记,我还要在条理越来越繁杂、越来越精细的城市里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