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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总被深情扰

问天下有情男儿有多少?直教人流下一把辛酸泪。

倘若有了那多情男儿,那世间原本的无情也变成了多情。这多情于那无情的沧桑中,有着泪一般的晶莹。

我只想娓娓道来这多情男子的名字:纳兰容若。

容若原名纳兰性德,容若是他的字,容心如花,我有时候忍不住想。他是太傅明珠的长子,满洲正黄旗人。作为康熙进士,他官至一等侍卫,深受宠信,过着随驾扈从的生活。但这一切的一切,他是厌倦的。

身处深宫的时候,据说容若遇一“绝色”女子入宫,也有人说她是他的表妹,总之,容若对着性情羞涩、内心忧郁、身体单薄的女子产生了爱。只是小小的誓言还不稳,小小的泪水还在撑,他们被迫分离,独剩那纤腰的女子“回头忍笑阶前立,总无语,也依依。”

幸运的是,容若不久便遇到了此生的真爱——他的原配妻子卢氏。卢氏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不过温柔体贴,毫无小姐脾气,身小体轻的她深得容若的怜爱。只是,天忌有情眷属,婚后三年,卢氏死于难产,时值落花时节,而她香消玉损。

三年后,那痴情人用血泪洒下了一片痴情裹缠、血泪交溢的超越时空的内心独白。那是康熙十九年农历五月十三日,卢氏故去三周年忌日。

大概世间本没有恨,而是因为有了爱,恨才成了不速之客。“此恨何时已”,恨只是形式,爱才是内核;恨只是手段,爱才是目的;恨只是过渡,爱才是终极目标。所以,容若的此恨不可停止,尽管这恨是浸透在自己对卢氏的追念和挥之不去的痛苦心境中,可是,这恨的尘埃中终究会开出爱的花儿来。

滴空了曾经的爱,寒住了曾经的心,在乍暖还寒的夜雨天气里,容若独自忍受着冷却了的爱的凄凉。“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这“滴”与“寒”互为表里,淋漓尽致地诉说了凄婉着心绪的容若。窗外那羸弱的花儿,经不住夜雨的咆哮鞭打,纷纷凋谢到深渊里去了。而在曾经的此刻,你也随花逝去,独留我含泪数着这一片片落下的相思。究竟哪一朵,哪一朵会答应我,如果我唤起你的小名?

落花如梦凄迷,“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容若勉强接受了落花,却不信卢氏已离他而去,仿佛自己仍能与自己的妻子对话:你走了三年了,悠悠魂梦也不知飘在何处,如果是一场梦的话,那也该醒醒了。人生如梦,容若对卢氏的痴情已让他不只是谁在做梦。只是末句那个“矣”字回到了现实,“矣”字结韵,是散文的写法,用在这里给人以无奈的提示。

也许你是觉得“人间无味”,还不及“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如果这样,那你就太无情了。曾经我们“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只是天真的我“当时只道是寻常”。曾经,你说过“等闲却变故人心”,而如今“故人心未变”,只是想永远与你停滞在“人生若只如初见”的那一刻。世间有了我,你究竟还有什么烦愁要被“尘土隔”“埋”?自己冷清清地飘渺在远方?

无奈,无奈,钗钿约,竞抛弃。

“钗钿”,系女人之饰物,即“金钗“、“钿合”。白居易《长恨歌》中有“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钗钿”便是指夫妻坚贞的盟誓,而容若却埋怨妻子抛弃了了他们的山盟海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啊,容若怎能不埋怨,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怎么做比翼鸟,怎么为连理枝?

红尘之外,一切皆梦。

生命纯属偶然,一个生命要依恋里一个生命,才能结伴远行。看不见你的容颜,听不到你的声音,沉睡在梦中的你,是否可以寄封家书回来?也让我“好知他、年来苦乐”,你“与谁相倚”?这种温存的体贴,体贴的温存,我欺骗着自己是我们两人的心心相惜,而不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恍惚中,容若才发现,仍然只有他一个人身处恍惚中,那“重泉若有双鱼寄”却是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因为“重泉”是指黄泉、九泉,那是卢氏的天堂,她的确将不再归来,不再归来。

不是卢氏在梦,而是容若自己在梦,梦醒后,一派凄凉,只剩那辗转反侧后的不眠的思念。“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容若从卢氏的旧物想起妻子弹的琴曲,曲终人去,物在人亡,容若只有将这怅惘之情寄寓在一个“忍”字上。那么,何谓“湘弦”?湘弦,即湘灵鼓瑟之弦。湘灵,传说为虞舜之妃,溺湘水而亡,成为水神,所以“湘弦”便表示哀悼女子亡故。贺铸在《雁后归》中也有一句“湘弦弹未半,凄怨不堪听”,同是哀悼心爱女子的逝去。容若也不忍再弹那哀怨凄婉的琴弦,没有了卢氏,怎能琴瑟相和?卢氏的离去,折断了容若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一根弦。

看来,只有“待结个、他生知己”了。梦醒后的容若知道今生无望,只有缘寄来生了。可“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今生缘尽,他生未卜,容若害怕与卢氏之间的夫妻缘分太少,即使是在来生,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冷风凄月中做着醒不来的孤零的梦。能否一把揪住那冷风,问它等待爱情的颜色?毕竟,卢氏是容若的最爱,“知己一人谁是?已矣!”,容若道出此话时,潸然泪下,心中却仍想着与卢氏“待结个、他生知己”。虽说“他生未卜此生休”,可只要两人有缘再见,等待将成为容若此生最美的姿态。

痛苦的等待会被纯真的痴想掩埋,朦胧中,容若洒落的泪花汇集成河,而满河的苦涩也苦不倒他等待的姿态。

柔情的等待似乎终会被冷寂与孤单榨干。我的生命底色本是一片灰白,和你在人间的匆匆邂逅像一粒鹤顶红绽放在我生命的版图上,最后邪邪地开出一朵罂粟,我狠狠地吸干了她的血,可我的生命仍是一片灰色,而你早已枯萎。

迷糊中,清泪尽,纸灰起。

清泪散尽,纸灰懒起。人散落,泪散落,歌散落,我一一仔细收拾,一并祭献给你,最终化作纸灰起。当最后一滴苦泪被你凝固在地面上的残花里,那个再也不会归来的你只会让窗外的寒雨淅淅沥沥地淋湿着我的心,漫过季节的额头,与无言的岁月一起等待。

煞句以悲景衬悲情,极写凄凉之情致。

卢氏虽不是容若一生中唯一的女人,但通过这首词,足可见证容若对她的用情之深。全篇哀感顽艳,凄婉缠绵,同时又真切自然,全从肺腑流出,绝无刻意雕琢,极质朴又极感人。后来,容若与江南才女艺妓沈宛之间有了爱,可终究他们也没有在一起。多年后,容若仍然深情地爱着卢氏。

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身为女子,此生只要能得到一个男子的真爱,不论长短,不论那男子如何的劣迹斑斑,此生都已足以。如果他在许些年后,仍然能回忆起你,为你写下一首诗词,女子定当笑出花魇。

魏晋的美男子潘安表里不一,热衷功名,丧命于“八王之乱”。他却对妻子杨氏矢志不渝。公元299年,守完妻子的三年丧期,在赴外地上任前,潘安写下了“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西析”的感人悼亡诗句。

唐代的元稹生性激烈,少柔多刚,参政意识与功名欲望甚强。元和四年,元稹任监察御史,与著名艺妓薛涛爱得死去活来,一年后,元稹离开,薛涛等了十一年,终生未嫁。元稹对薛涛的无情正是对已故亡妻韦丛的多情,他曾作“检得旧书三四张,高低阔狭初成行。自言并食寻常事,唯念山深驿路长”(《六年春遣怀八首》)的悼亡诗。韦丛本是宰相韦夏卿之女,嫁给当时尚为寒士的元稹。韦丛说她常常两天只吃一天的粮,可她并不抱怨这“并食”的日子,她担心挂念的是深山驿路中劳碌奔波的丈夫。有如此的绝代女子,元稹再无情,也不能无情于她。

苏轼一生也经历了三个女人:发妻王弗,王弗的表妹王闰之,以及晚年的侍妾王朝云。他对她们都很好。最著名的是那首悼亡王弗的《江城子》:

人们也许只知道这是一首发自肺腑的感人悼亡诗了,可又有谁知到,苏轼曾亲自在王弗墓前种植了三万株松树以寄哀思呢?那句“明月夜,短松冈”,人人都得为之“断肠”。

传统文化似乎让古代男子的多情变得天经地义,以至于延续至今,女子已习惯抱怨男子的无情无义。然“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古往今来不幸的爱情实在是各有各的不幸,也并非都是男子的无情所致。很多时候,再可恨的男子,他都会默默地把这份情义珍藏在心中,在无人的地方,清泪落尽,纸灰懒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