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年前的一九七〇年,我家从老汉口火车站旁的天声街,搬到附近叫辅仁村的一条巷子里。这是街道居委会拥军、照顾军属分的一套二十平米的房子,给我哥结婚用的,他未住。因他在部队上,对象是独女,婚房安在女方家。这幢四层楼的房子,尽管五家***厨房、卫生间(后弃之未用,仍跑公厕),当时仍是很让人羡慕的。我家住三楼,姐姐六八年下放去了襄阳,妹妹每晚去天声街挨着外祖母睡,我和弟弟住后半间,勉强挤着住。那时,许多人家还不及这。
以前,我们和舅舅家同住一幢二层楼木质结构的房子;这是四五年抗战胜利后两家出钱合伙盖的。我很小的时侯,一听见“救火龙”(消防车)的尖叫声,心里就发慌。小街小巷的板壁房多,着了火不得了的。一次,突然听见街上有人叫:“失火了,失火了!”我哥赶紧打开床底下的箱子、抽出五屉柜的屉子,把衣服倒在床单上,四角系上,用手往肩上一挎,逃荒似的拉着四五岁的我,赶紧下楼往外跑。街上人心惶惶,一惊一乍:“火在这边!”人群潮水般的涌向相反的街口;一会儿又有人喊:“火在那边!”人群又涌回去。有时是误传,人们气喘吁吁、七觜八舌地开始抱怨:“又是哪个在‘报水慌’(汉口码头的语言,指无故惊扰人),好闹人!”住上了钢筋水泥的砖结构房,我心里踏实多了,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七二年我高中毕业,下放到江陵县境内的一个农场,自从那以后,我很少有机会去天声街了。八〇年,住在舅舅家的外祖母,在舅舅离世几年后也辞世了,从此我更少去了。一转眼,我快六十五了,人老了喜欢怀旧思故,儿时的往事总是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时下尽管天气十分炎热,但度夏并不困难:住在高楼大厦,降温有电扇、冰箱、空调;解热附近有几家品种繁多的水果商店;避暑到处有清凉山寨和度假村。这些优越的物质条件,是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也是远不能相比的。然而,在物质匮乏的计划经济时代,人们的精神状态似乎比现在饱满,过日子也有滋有味的一一脸上洋溢着知足的幸福微笑,眼神中流露出对美好明天的憧憬。下面说的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国民刚刚熬过三年自然灾害、缓过气来以后的天声街的一些往事一一当然,少不了夏日的事。
说起来也怪,天声街没有蚊子,过夏天是不需要蚊帐的。我读高中时,去东西湖农场参加劳动,因家中没有蚊帐,专门去车站路百货商店买过一床。幼儿时,常看见居委会的人组织群众搞卫生。从旧社会过来的爹爹婆婆,热爱新中国,他们感谢政府,都很听戴红袖章的居民组长的话。家庭的卫生就不用说了,公***卫生也积极参加;星期天在家中的大人和孩子也不例外。各家的庭院、门前的水沟,天天都打扫、冲洗,干干净净的。拍打苍蝇、捕灭老鼠、喷药水杀蟑螂、开水淋床板缝中的臭虫、“滴滴畏”洒在火红的煤球上(置于地上的破碗中)熏蚊子、“六六粉”裹在稻草把子中烟熏下水道等,用简陋的方法杀虫灭害,常年都会搞。记得初夏时,铺床垫不再用了的稻草(秋末后农人会挑新稻草进城里来卖)会当街烧掉,杂物稻草也是不允许乱堆乱放的。还记得清扫大马路的环卫工,凌晨两三点就开始干活,天亮时,街面早已整洁干净。小街小巷的路面,要么环卫工来打扫,要么门前屋后按片包干,分到居户。负责处理垃圾的环卫工人,每天上午、下午准时地拉着一辆无盖的厢式的垃圾车,沿着大街小巷转一老圈。他们一手扶车,一手摇着铃铛,边走边大声地叫喊:“倒渣子,倒渣子啊……”附近的居民闻声后,赶紧拿着木(铁皮)撮箕走出家门。常见喜欢拉家长的大娘大婶,倒完渣子后并不马上返回,手上拿着的撮箕也未放下,与张家的太婆或李家的大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上了,半天移不动脚步。家中无人的,要么把撮箕放在过道边,要么房门虚掩着,由事先委托好的邻人代劳。我常常想,那时的环境卫生搞得好,恐怕是蚊子没有生存条件的主要原因吧。在那个年代,搞卫生叫搞爱国卫生,后来上升到搞爱国卫生运动的高度。而且是人人自觉自愿地参加,名副其实,没有一点虚头巴脑的东西。除了卫生,大街小巷的治安,居委会也管,好像什么事都有群众参与。
那时,城里流动人口极少,在车站码头偶尔可以见到,没有正经事、滞留的外地人,统称为“盲流”,收容站管他们一一从街头弄到站里,然后遣返回老家。在老汉口火车站右边的火车道口,下坡不远的球场街,紧挨着解放大道的'路边,有一个民政局下属的收容站。我们那一带的人或许是分不清与临时看守所有什么区别,以为是关押犯人的,习惯叫“球场街50号”。提起这儿,有蛮大威摄力。又正值学习雷锋叔叔的年代,老街的民风很纯朴,人们安居乐业。夏天,当地居民在竹床、木床、躺椅阵的街上露宿,一般是夜不闭户的。
白天也是这样,家中没有老人的,也是不用锁门的。这条街上的人大家都认识,邻街路过的人也面熟,即使是不常在街上走动的小生意人,一般也认得。如:卖印色油(盖章、按手印用)的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总是这样吆喝:“买印色油,买印色油!”三短一长声,尾音一个漂亮的拖腔,字字入心。卖美人蕉(用水浸泡,其汁梳头油光水滑)的,一个三十几岁的瘦男人,肩上背着一个木箱子,一走三摇;活脱脱的“姨娘”(称女人作派的男人)相、娘娘腔一一,让人觉得这个买卖不这样,反倒不配似的。调皮的小孩觉得好笑,也会模仿一下“姨娘”的走姿和叫卖声。左邻右舍的几个五十岁左右的婆婆(我的外祖母常用美人蕉的汁梳头发,然后结扎成典型婆婆发式一一“巴巴头”)倒不在意,围在“姨娘”身边谈一会儿这方面的事。磨剪子的、补碗的、被锅的、收破烂的等,吆喝不一,有拖长腔(像京剧《红灯记》中的磨刀人的声音;也有很干脆、像炒蚕豆嘣脆嘣脆的声音:“补锅啰!”和湖南的不一样,不打铜锣的。所以,生人一般是逃不过老街的大人和孩子的眼睛的。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邻里守望”;过去做了,但没有这样说。
我很小的时候,没见过蚊帐,但见过锁。不过,不是在门上,而是在旧式的国漆的旧木箱子上。稍长的黄铜锁,一头固定,另一头的底子上有两根铜条,穿进去方可锁上,二者是可分可合的;钥匙像一个长钩子。现在,可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之物。常见个头不高的小朋友放学回家后,踮起脚尖,用小手取虚挂在门上的锁(此时已是新式弹子锁了)。也有谨慎的人家,怕小孩把钥匙挂在胸前(儿时小同学常互相逗乐:“汉生,你这是胸前挂钥匙一一开心!”)玩掉了,锁了门,便把钥匙放在隔壁左右走得近的婆婆爹爹手里。他们临出门时,会对孩子嘱咐:“乖儿,钥匙放在隔壁的肖太婆手上,放了学再去拿。”说的是存放钥匙,其实老人还要关照午餐的。他们会把剩饭、剩菜帮忙加热一下,给孩子们吃;读书的小儿郎的午饭一般都这样对付的。人们常说远亲不如近邻,那时街坊邻居之间就是这样相互照应的。
今年的夏天特别热,高温时曾冲上了罕见的41℃。过去也很热,但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讨厌、抱怨老天爷。秋风一起,还有点舍不得的样子。这儿的人都是几十年前从黄陂、孝感等地的乡下到汉口谋生、挣了几个钱以后,盖上房子扎下了根。他们与老家来往多,不时有乡下来的亲戚,时间一长,大家都认得了。有人闲坐在门口,老远看见邻家来了客,还未走近,就对着在屋里做饭洗衣的主人喊:“周太婆,滠口(汉口岱家山前面一点)的侄儿来看你了!”街坊热情得很!我舅妈的父亲,住五通口(黄陂武湖农场),他常坐往返汉口滨江公园的粤汉码头到武通口(途中停靠谌家矶码头)之间没有楼层、平顶的的小轮船,来汉口的女儿家。他进门时,背上总背着麻袋,有时并没有装什么东西。每次来,舅舅一定会陪他在八仙桌上喝酒,扯一些小孩不感兴趣的老话或乡下的事。那时,小孩吃饭是不能上桌子的,夹一点菜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或去街上吃。但乡下来的亲戚是一定要打招呼的,不然会怪大人不懂事。碰上计较的人会生闷气,迁怨气于大人。所以,尽管我的头刚超过桌面,看见来了客人,一定会喊:“爹爹!”小孩嘴巴甜,从小大人教的。儿时的印象中,爹爹的胡子长。如今刚懂事的小孩,为什么叫爹爹时,迟疑不肯开口叫呢?没见过长胡子,怕拿不准。老街的人从小在乡下生活过,一般知道二十四节气,农事更不消说。没有炎夏的南洋风,农作物怎么扬花授粉、抽穗灌浆?再说自己也是劳动的人,城里的工作,比起田里的庄稼活,轻松多了。所以,他们非但不讨厌热,反倒觉得夏日乘凉、露宿是颇为有情趣的事。孩子们更不用说了,这个季节可以玩水、翻筋斗、捉(斗)蛐蛐、粘知了、看小人书、打珠子……玩耍的东西多着呢!不管怎么说,盛夏防暑降温总是大事,说一说吧。
三角六分钱一斤的、大叶子花红茶叶泡的茶,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凉茶。大街上也有人家摆在门口,卖给过路的人喝。一般是大圆柱型的玻璃杯,上面有四四方方的一块薄玻璃盖(玻璃刀划的)盖着;放二分硬币桌子上,取杯揭盖,一扬脖子,“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搁杯走人。一分钱一杯的小杯子茶(上圆下面四方脚)也有,不划算,卖的不多。记得偶尔见到居委会免费的茶水,纸盒上用毛笔写的“免费”二字的牌子,斜靠在桌子上的茶水桶边,旁边一个装着清水的搪瓷脸盆。想喝水的路人,自拿杯子,把杯口在水中摆弄一下后,自接茶水喝。这一般是搞助人为乐的大活动时,才这样的。家中装茶水的多为暗褐色的大瓦钵,也有用黑色未上镏的泥壶装(乘凉时提进提出方便),粗碗大罐子的也有,不一定的。书上说,花红茶是蔷微科的植物,花红树上的叶,不含咖啡因、单宁酸。其功效可以清热解暑、消肿止痛、活血通经;可降低血脂、降胆固醇,预防心脑血管硬化;还可以袪斑美容轻体等。难怪邻里的大姐姐、小妹妹出落得水灵灵的,小家碧玉不是虚言的。我想,花红茶的作用恐怕不小,尽管当年我们并不知道这么便宜的东西,有这么大的药用价值。
花红茶解渴,小孩子喜欢喝,但更喜欢吃冰棒、西瓜、香瓜、金瓜什么的。三分钱一根的冰棒一天吃一根,许多家庭是满足不了孩子的。那个年代,一家四五个孩子的多,过早也不会轻易地给一角钱,何况是吃冷饮。记得儿时吃冰棒,旁边总有小朋友围着,也想尝一下。两三个小朋友在一起,轮流你一次我一次,张开小嘴满满地舔一口。也有小气的,舍不得分享,这时,旁边的小朋友会凑近耳边:“你不给我们吃,不和你玩了!”小孩子怕孤单,只好顺从。我小时候,也参与过这样的事,比这个“胃口”大多了。我家右边的小巷子里,有个胖乎乎、外号叫“小地主”的,长子,家里大人宠惯他。有一次,他家里煨脊骨莲藕汤,我们三四个比他大二三岁的小朋友,站在公安路小学大门口的雨阳篷下,向他讨吃的。小碗盛不了多少,一人一块藕、一块带肉的小骨头,就差不多了,“小地主”很快又回家去添加。当他再返回我们身边时,他爸爸突然出现在对面的巷子口,若无其事地左右看了一下后,转身回去了。我们几个小朋友顿时吓得一跳,不敢再讨了。就他吃饭的速度,是无论如何不会这么快的,这一点,他爸比谁都清楚。出来晃一下,那意思是提醒我们几个嘴馋的小朋友:“差不多了吧!”小孩子互相讨吃,用现在的话说叫分享,或者凑在一起吃喝,比一个独子在家里挑食、厌食有趣。我们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缺吃少喝的年代,大人也想打打牙祭,何况是自制力尚未形成的小孩童呢?
三分一支的冰棒,不时可打照面;五分一支的雪糕冰棒,若想换味口,肯多花二分硬币,也不是难事;想吃瓜、特别是西瓜就不容易了。记得儿时家中有一口大水缸,有西瓜时会放在水中浸一下,能见到浮在水缸中的西瓜的时候并不多。说起来见笑,连舅舅家的人算在一起,有十五个人,吃一次西瓜,一人簿薄的一片;二片的时候不多,一般人家都这样。瓜子是舍不得丢掉的,大家围着有半寸水的脸盆吃,瓜子扔进水中。洗净晒干后,一直放到过年。就自家吃的几个西瓜的子,是远不够的。我小时候去汉口火车站捡过瓜子,去候车室的时候多。水果行也去,若是运气好,碰上扔在门口垃圾桶中“倒了囊(熟过了头,烂了)”的西瓜,收获会不小。瓜皮也利用过,就那么二三年的事。
三年困难时期,瓜果可是好东西。除了西瓜子、南瓜子可留用,瓜皮也不会扔的。过去的西瓜皮厚,刨去薄薄的瓜衣,皮可做菜的。冬瓜皮也一样,切成细丝炒青椒,可脆呢!后来日子好转了,就不再吃了。现在,我见过许多人谈起腌了的臭西瓜皮,眉飞色舞,津津乐道;见别人吃起来,回味无穷、乐不可支。看样子不是“闹眼子(做样子)”,是真喜欢,是怀旧,还是返朴,我就不得而知了。老街的人是很会过日子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三伏天许多大人用竹壳的热水瓶,从工厂里把冰水捎带回家。
一天五分钱,一年一元五角的防暑降温费,多少年都是这样。所以,许多工厂自制冰水防暑降温。不知是故意多配制的,还是未喝完的,我隔壁的几个阿姨,每天下午回家时,每人总会带一瓶冰水回来。只有这个时候,迎上前去的孩子,才是特别高兴的时候,因为他们终于可以大口大口地喝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