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四月天,是摘药山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林徽因《你是人间的四月天》),我们从一个城市来到一个乡野的四月天,也是文学的四月天。高楼远逝。村落朦胧。晴光如洗。蜿蜒山路上,空调大巴里,从小城到大野的行程愈见丰富,仿佛一枚核桃,坚硬的外壳剔除了,内里的芳香徐徐弥散着。
我们体验的是当年老子行走的路线吗?老子骑青牛紫气东来,我们的坐骑是自诩为物质文明的钢铁怪物,一路烟尘。在速度上,我们也许和老子相差无几,但在感觉上却相去甚远。祥云是行程诗意的韵脚,汽车的尾气却像恶俗的词根,紧跟在空气质量后面,如同鬼魅。当下的人们在时间车轮的疾速驱动下,对大地的感觉短暂了,迟钝了,麻木了。逃离钢筋水泥凝固的世界,在老子当年生活的地方,我们能寻得一两棵药草来救治我们的知觉吗?
想象这样的一个时节,那个官至周守藏室之史的圣人突然感到朝服对他的捆绑,他需要一个无拘无束的所在,让宽松的袍袖之间大风起兮云飞扬,他是怎样找到摘药山的,是草药涩涩的气息找到了他的嗅觉,还是胯下的青牛被满山的青翠所吸引,不自觉地在岩石上俯下它硕大的身子?攀山岭,触云行,老子停下来的地方奇迹般在山之巅展开连绵的葱茏与明净。近听风声与鸟鸣合奏足以静心,远望山峦和云彩遇合亦可骋怀,逃离周室庙堂,处江湖之远,却得到了天地之间最高的礼遇。这是公元前511年,周敬王9年。这一年,老子采药炼丹摘药山。明代以降,供奉老子的太清宫是摘药山海拔最高的地方,其下是玉皇殿,殿前为太平阁,东有碧霞祠、老君台、观日台、望海亭云端矗立,西侧十王殿、三官庙、仙家庙、千手观音菩萨庙与之呼应,构成大山的崇高。
山中无甲子。松树的苍翠、岩石的青灰、鸟鸣的清脆,***同营造了一个美丽的骗局,混淆了季节的界限,也显得时间无比缓慢,给人以天长地久的感觉,让整个人松弛下来,在山中度日如年,就是把一日过得像一年那样漫长而丰富,在一日里经历初春和盛夏,承领雨水和白露。事物之间的界限模糊了,似乎都在回到无形无相的状态,老子恍恍惚惚,他在说着一个人的梦话:“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道德经?十四章》)老子通过理解自然来颖悟大道,他认为道就在自然万物里,又超越了万物的具象。老子,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他以自然为师,并把自然内化为人类的精神本身,进而为人类个体生命的生存提供心灵的智慧。
在山中,当老子面对无涯的时间“致虚极,守静笃”之时,攘攘尘世,又会是怎样的一些场景?单说孔子。老子的行走是一个神奇的传说,是个人的有氧运动,而孔子的游历则出于时局的混乱,企图以个人介入现实,经世济民,他和他的弟子们一路烟尘四起,下了马车,束带整冠,捧着三纲五常向君王走去,似乎只有宏伟的宫殿才能把他的声音放大到振聋发聩的力度,可是廊柱无动于衷,御座面无表情。老子和孔子擦肩而过,距离越来越远。一个隐匿在层层密林,一个淹没于重重殿宇。
在孔子奔赴的那些城市,如今的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在死去的土地里哺育着丁香,混和着记忆和欲望,又让春雨拨动着沉闷的根芽”(艾略特《荒原》),山野给我们以抚慰,它把春天悬挂在每一根树枝上,用树叶温情的手掌轻轻拂去我们的负累。这是我模仿艾略特的口吻说的一句话。老子以后,深山悟道成为一种时尚的行为艺术,老子归隐大野的动作被后人竞相模仿,炮制出一个个修炼成仙的传闻。老子被尊为道教教祖、道德天尊、太清大帝,被神化被成仙的同时,他在《道德经》里提供的山野智慧也被森严的庙宇所遮蔽了。
摘药山并不高,据说海拔495.1米,山路却是十分的陡峭,去山顶,只有徒步攀登。向前迈进一步,有时手脚并用,攀住石棱,揪紧草棵,抓牢树枝;有时路陡地滑,要像鸟一样从一根树枝飞往另一根树枝,双脚则施展凌波微步的功夫,稍不留神,就会免费体验一下高山滑草的惊险。这样的一段路程,让人想象着当年老子采药时的艰险,自己也仿佛完成了一次修炼:登山的时候,山路一点一点逼走你身体里的浊气,让你卸掉尘世的负累,然后用富含氧离子的山风吹拂你,洗你的脸,润你的肺,振你的衣,使你耳聪目明神清气爽脱胎换骨,完全不同于尘世的你,“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道德经?二十八章》)。这就是老子得道的路。
自然即道。道在山中,道在树上,道在风里。自然有足够的生存智慧,美国作家梭罗曾经写下这样的文字:“大自然用这样或那样的钓饵把人类把地球上的居民引入它的幽深处。”
摘药山又名摘月山,犹言登临手可摘月,此地方言里“药”读作“月”,因古时山上柘树密布,时人皆呼柘山,如今柘山横亘绵延,成为一个行政区域的名字。我第一次听到摘药山这个名字,就对它产生了由衷的敬意。那是二十多年前,我在师范上学,县文化馆的诗人薛炳章创办了一份四开对折的文艺小报:《安丘文艺》。他说,要大量刊登文学作品,并设立“摘月山文学奖”,每年评选一次。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场,是一个周日的上午,他吐字很清晰,就像那年春天的阳光,穿透文化馆二楼的玻璃窗,径直投射到我的身上,暖烘烘滚烫烫的感觉使得现实里一头温顺的绵羊蜕变成诗歌的豹子,那些年,摘月山在我的诗歌里时常出现,它成为一个人的诗歌图腾。后来,知道那山就是摘药山,内心的诗意趋于平淡,山野的气息却异常浓郁起来。
我的师范同学文卿就在摘药山脚下的一所山村小学教书,去年和他一起登山摘月的时候,他已是那所小学的一校之长,还是当年那个有一点腼腆的大男孩,和风细雨地说着同学少年,嘴角一抿,就是一个文静的笑容。去他的校园一转,转过身来看他,依旧是那种熟悉的微笑。他在摘药山下一待就是二十年,他的学校也没有旧貌换新颜。低矮的红砖瓦房只是顺应地势生长着,远远望去,倒有重重殿宇层层高楼的视觉效果,或者说,这些教室看起来不像是人为的.建筑物,而是一些起伏跌宕的峰峦。文卿依旧卑微,未曾见他移植什么前沿的教学理念,然后偷梁换柱,包装成语重心长的校长语录。或许,从一开始摘药山就是他内心的图纸,他所能做的就是让山里的孩子坐在逼仄的教室里,一抬眼就看见了层峦耸翠飞鸟往返。我看见的最直白的砖墙被赋予了深刻的校园文化。学校组织编写了校本教材《老子文化集萃》,当书中的文字用毛笔浑圆饱满地写在一面面砖墙上时,那些砖墙就脱离了水泥砖石的束缚,成为活着的建筑,它们像柘树一样伸展出千枝万枝葱茏,悦你的目,净你的心,引你走向万物蓬蓬勃勃的自然世界。进入校园的第一面文化墙是“走近老子”,然后是“认识老子”、“感悟老子”,这是一种校园秩序,精神的秩序,它在每一个阅读者的视野里井然有序。
这次去摘药山,文卿去了我离开的地方,傍晚就能赶回来。马敏还在,这个上学最喜欢分行错行移行的家伙,如今是以乡镇干部的身份出现的。或许是经常开会的缘故,他的发言在挑战我耳朵的承受力,在车里,在山中。他的一些话,我记不清了。记得清的言语,却被我私自拆开、移动、重组,表现为如下的场景:老子文化广场的台阶是有根的建筑,《道德经》是它的根,它铺设于经典和大地之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四十二章》),是“道”指引你抵达高处体察万物之往复的;农历3月15日老子庙会这天,广场上人山人海,香火缭绕,彩旗飘飘,山蟹子、山蝎子、山鸡、山菇、蚂蚱、板栗、花生、芋头、地瓜、柿子、核桃、草莓、苹果、大枣、小米、笨鸡蛋、水晶梨、大樱桃等各色山货从老子塑像前一直排到大山深处,老子手持经书,像是在从容地指挥调度。马敏远离了诗歌的语境,却接近着摘药山的美好。就像一抹翅影,“摘月山文学奖”这个语词一闪而过,牵引出一片高远的蔚蓝。
四月天,当阳光又一次投向这个156平方公里的山区小镇时,最先光芒四射的是摘药山。这座柘树、云松、板栗、槐花、茅草、丹参、远志、瓜蒌、黄芹、生地、玄武石、石灰石***同簇拥着的高山,因为处于大地的中央而被无数美好的事物所环绕。白云被它感化成甘霖,流水被它打磨成翡翠。一棵小草在它去年的根上拔节,一只雀鸟在开辟着绝不雷同的飞行路线。大山的子民呢?他们只要每天劳动在摘药山周边,心里就特别踏实温暖。春华继以秋实,青翠接续枯黄,环绕它的一切都在变化,山的子民仰望的姿势崇拜的眼神内心的指向永远不会改变。
山脚下,樱桃正红。樱桃是“百果第一枝”,它红艳光洁圆润丰盈,在人间四月天里呈现着它的全部美丽。“懿夫樱桃之为树,先百果而含荣,既离离而春就,乍苒苒而东迎”,一树樱桃使后梁宣帝的文字从古代延续到今天,并呈现在摘药山四月的天光里。一切美好事物都有固定的精神指向。飞鸟归巢。树枝摇翠。一朵黄色的小花在自己的荫凉里陶醉。浅浅的樱桃花,掩隐在枝繁叶茂之间,积蓄生长的能量,就像日出扶桑,刹那间爆出一树小小的红太阳。像珍珠,像宝石,那是大众的比喻。早春第一果,它红透在摘药山下,而并非城市的阳台上,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采摘樱桃时,我们异常的小心谨慎,生怕碰落了其他的玛瑙,毕恭毕敬地伸出灵活的右手,接近红果时,拇指和食指郑重地靠拢,捏住纤细的樱桃蒂,轻轻地掐断,千片碧油里的一颗红珠才成为手心里的宝。整个采摘过程需要足够的细心和耐心,有着仪式一般的庄重和虔诚。由此想到老子采药修行,或者孔子周游列国,这些思想家们并非摇唇鼓舌者,而是在用个人的行动构建一种思想体系,依照这种思想的导向选择着自己的存在方式。采摘樱桃时,我们只是出于内心的一种珍惜,“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道德经?十五章》),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中,我们却再现了老子的行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