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 事 芭 蕉
张 瑞
中国的文人大多是喜欢梅竹兰的,固然这些都是气清品高的东西,但用得滥了;倒是芭蕉.逸气里透着亲切,家常里又带桀骜之感,更讨人喜欢,有一点真率的东西在里面。
在画里,芭蕉与梅竹兰是不能一列的,和瓜瓜果果颇为投缘。当然,文人眼里的瓜瓜果果也不单是菜篮子里的瓜果,那是蕴含看出尘意味的——越是家常的便越是要出尘,也就越具有禅意。我们看齐白石的大白菜真是好,淡墨浓墨地一勾一染,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简单里的逸气却又不是人人可为的了。其实,芭蕉较之大白菜,仙气本来更浓一些,这样反倒不适合齐白石的笔墨了。齐白石的笔墨有点像汪曾棋的文,都是很白菜味的东西,也是很士大夫气的讲究平和淡远的东西。
丰子恺是弘一大师的弟子,自然也是慈悲为怀,儒雅温厚一类的人物。丰子恺倒也真作了些很具佛性的诗文书画,但我真正喜欢的,是他那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觉得诗倒仿佛天生是为画而存在的。是这样一种浑融里漫溢着的禅意,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为之,较之佛性,,更是空灵。这真是好,但仿佛,这样的笔意,有点温润晶莹有余而率性狂放不足,也是不适合芭蕉的。倒是书法史上有个“以蕉代书”的人物,酣畅淋漓的,正是蕉身上的那种气息。说 的是那个“笔下唯看激电流,字成只畏龙蛇走”的疯和尚怀素,于寺庙旁植蕉百亩,每每大醉之时,便于蕉叶上翻墨倒海,此时,山风啸啸,蕉叶滔滔,那些游走的线条,如天地回游走的精灵一般,自由洒脱,狂放不羁,傲啸于尘世之上。
中国人的性情本多拘谨而内敛,能张扬的本就不多,张扬又能张扬出点味道的就更少。当然,魏晋人是颇为张扬的,但观之总让人觉得有做戏的成分,不够透彻。透彻的也不是全无,像刘伶,可惜越看越让人觉得很无赖。率性的文人让人观之可喜,无赖文人只让人闻之可憎。倒是那个疯和尚怀素更本色一些,破衣袈裟,鞋儿破,帽儿破,芒鞋走天涯,像极了武侠里的异人,舞墨如泼.洋洋汤洒,又有着方外之人的狂傲,才真正是芭蕉的那种韵味。
不过可惜的是,淋漓如芭蕉者,在画里,往往只有陪衬的份儿,常常是要与樱桃、批把这些明艳的水果为伍。“红了樱挑,绿了芭蕉”[注],要的是红绿参差的清新可喜。若是批把,则一定要染出色来,芭蕉到底只是一片或浓或淡的背景。
- 有次读到一则小文,是讲董桥的,题为“红了董桥,绿了芭蕉”,观之可喜,真是俏皮得玲珑可爱。董桥的文字,本就精灵古怪又通身灵慧,本是像极了樱桃。董桥身上的那种现代士大夫气,恐怕也只有用芭蕉托看,才算出味。
当然也只有故作风雅的人物,用芭蕉来嬉戏,小情小调的,虽也绮丽,但到底脱不了小家子气。比如清代的秋芙,就曾在芭蕉上题诗:“是谁多事种芭蕉,朝也潇潇,晚也潇潇。是君心事大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在芭蕉上题诗,本不是秋芙的原创,秋芙做了,只因她是那种袅娜的人物,病恹恹地地歪在床角,气若游丝的样子,但更多的还是紫陌深处的那种沉沉的没落的味道,过于唯美了,反而不若李清照的的爱蕉那么真率天然一些。“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她本来就是心高气傲的率性人物,只可惜命不好,后半生给弄得阴气沉沉的。她爱蕉,倒还是早年的口味——一个人早年的癖性,即便让岁月的尘掩了再掩,也还是要不时地露出来的。那次去漱玉祠,看古幽的院内那样的几株芭蕉,在北地,竟也活出一派淋漓,觉得芭蕉到底是很大气的植物,也难怪易安要切切地喜欢着。
[注]“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出自宋代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