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刀韭,花香藕,新娶的媳妇,黄瓜纽。”这是流传于苏北水乡的一首民谣,说的是世上四大鲜,话虽粗俗失雅,道的却是实情,所谓话糙理不糙,大抵如此。
“花香藕是夏季打头条的小吃。”我的一位好朋友在回忆童年时光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吃食,我能想象他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喉结必定上下滑动,像发动机上新涂了润滑油的曲轴。
所谓“花香藕”,顾名思义,就是荷花盛开时节长出来的藕,这个“香”字,不单指的是荷花的香,还应该包括藕的香味。新出水的花香藕,最嫩,最脆,也最甜,一口咬下去,嘎嘣一声,满嘴的浆汁,没半点的渣滓,更没半点的“藕断丝连”——它的丝还没长出来。它让人想起汪曾祺老先生笔下的“棒打萝卜”,花香藕也是那样的鲜脆易碎,一不小心摔到地上,就再不容易捡起。
水乡的孩子鲜有没吃过花香藕的,不过,大多不是通过正当渠道,正而八经地坐在餐桌前很斯文地吃,需要自力更生,通过自己的“劳动”才能获得。每年大暑过后,满塘青绿的荷叶间冒出一朵两朵或红或白的荷花时,嘴谗的孩子就知道,又有花香藕可吃了,便悄悄贴着塘边蹚下水去,瞅准一朵盛开的白荷花(只有白花下面长出来的藕才香脆可口),一个猛子扎下去,再冒出头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条粗如小儿臂的白藕,就用塘水略洗一洗,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去——所以,最先尝到花香藕滋味的,并不是那些衣冠楚楚、正襟危坐在餐桌边上的人。
记忆中吃花香藕最畅快的一次,当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那年,我随岳母去宝应县的氾水镇办事,在一个老乡家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氾水紧靠大运河边,境内有万亩荷荡,我去的时候正值荷花盛开,接天的荷叶伞盖一样遮挡着水面,景致颇为壮观迷人。然最让我着迷的还是那个星期老乡家的午饭桌,必不可少的是一道凉拌花香藕片,一大盘细细切过的雪白藕片,洒了一点白糖,在那样炎炎的大热天,看上去就很清凉,让人赏心悦目,一筷子下去,更是满嘴生津,至今想起来,齿颊间还是忍不住会有液体渗出。
花香藕不但味道鲜美,模样也生得好看,细细长长,鲜嫩洁白,绝无半点瑕疵。过去读书人形容美人的胳膊漂亮,常用一个词叫做“藕臂”,我猜,这个“藕”必定就是花香藕,不然,老熟的莲藕赤褐色的表皮上布满了深色的斑点,哪儿能配得上佳人柔弱的资质?
在莲藕的一生中,这盛夏的花香藕,当是它最洁白无暇的少年时光。
月到中秋,这个时候的莲藕,还是可以生吃,只是比起盛夏的花香藕来,稍许有了些渣滓,不是那么爽口,也有了一点藕断丝连的感觉;更多的时候,人们是把它弄熟了吃,可以炒藕片,也可以包上肉做成藕夹,在油锅里炸了吃;我家常吃的一种,是把莲藕切成细丁,同米一起下锅煮稀饭吃,也很好吃。
这个时期的莲藕,进入了它的青年时期,就像一个青年少妇,虽然还有些许生涩,却已经有了让人回味的内容。
每年的中秋佳节,敬月的物品中,除了苹果、梨子、石榴、葡萄等时令水果,必不可少的还有一节一节的莲藕。在这些诸多上供的物品中,我总觉得还是这莲藕与月最近,它最能让我真切地感觉到月中女神嫦娥的存在,想到她曾经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莲藕与女子的关系,并不仅仅只是我上述所说的“藕臂”那样简单,民间有句俗语叫做“女子三日不断藕,男子三日不断姜”,颇能说明莲藕与女子关系的密切,另有一个事实,更能说明莲藕与女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便是女人在生孩子后是生冷俱忌的,惟独不忌生藕。因此,在敬月用莲藕这个习俗上,我便觉得,是否更多的是因为月宫嫦娥是女儿身的缘故?
莲藕真正成熟是在寒露过后,这个时候荷叶早就枯黄,一枝枝枯荷萧瑟地立于水面,全然没有了夏日的鲜活与生气,让敏感的人见了顿生世事沧桑之感。水已经很凉了,凉得让人下不了手,让大人最头疼的小孩子玩水事件早就成了过去,就是赶他下去他也不去。但还是有人下水了,就是那些崴藕人,他们穿着长长的皮衩,顺着枯叶,用脚在塘底烂泥里细细地踩,时不时地弯下腰,从水中扯出一两枝粗壮结实的莲藕来。小时候我经常会在水边看这些崴藕人崴藕,他们的动作让我着迷。
寒冷的冬夜,我有时从单位加班回家,昏黄的街灯下总会有个小火炉明灭地闪着火光,炉上一口铁锅里热腾腾地煮着大半锅深赫色的莲藕,买上一节,捧在手里,顿时连心都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