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散文网 - 中秋的诗句 - 芦笛:《史记》是不是信史

芦笛:《史记》是不是信史

某网友盛赞《史记》,重复鲁老夫子的话:“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后半句话我倒很赞成,但前半句话只说明鲁迅连历史是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我早就说过,司马迁乃是中国第一个伟大的长篇历史小说家,《史记》的文学价值历万世而不朽。

我读史乃是青年时代的事,迄今30多年矣,然至今犹记《陈涉世家》那极为生动的描写。却说陈胜起义后作了“张楚王”,于是当年的丐帮兄弟便想起了大夥儿当初一道给地主老财扛活时,他慨然作下的允诺:“苟富贵,毋相忘”,前去找他,到那儿一看:好家伙,这小子腐败得不行,宫殿壮丽,珠宝满室,目不暇接,于是脱口赞叹道:

“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

司马迁自己解释:“楚人谓多为夥,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那意思就是说,“夥颐”乃是楚国方言,意思是“真多啊!”文言中“沈”通“沉”,所以“沈沈者”则是“沉沉者”。那话翻译过来便是:

“NND!陈涉这家伙的家当真多啊!住的宫殿这么深,简直看不到底,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有多少间屋子!”

大老粗心直口快眼孔浅,当然要欢喜赞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如刘老老进大观园一般给王爷丢人了。

史迁大概中国历史上第一人,首次在历史记载中使用土话,以此烘托角色出身、经历和性格,使情景描写栩栩如生,格外生动。我看过后便终生不忘,可见其艺术魅力。

但问题马上就来了:老迁是怎么听到那些粗胚的赞叹之词的?不但那夥弟兄因为丢了王爷的脸而给他统统杀了,以兑现“苟富贵无相忘”的诺言,就连老陈也被他的司机庄贾杀了,这话是怎么传下来的?就算真有此事,总不可能是原话吧?

这就是我当年的疑惑,等到看完全书,这疑惑便变成了坚定的结论:这不能算是什么信史,无非是文言写成的《三国演义》,历史小说而已。可信的是历史事件的大致轮廓,但对话和其他细节绝对是文学创作。

小说和历史的区别,想来成年人都知道。前者乃是“透明的”,而后者则是混沌的。所谓“透明”,乃是指小说讲述的故事和人物在作者心里一目了然,所以,当作者把故事铺陈出来时,读者便能洞察一切,从角色细腻复杂的心理活动直到事件的具体细节等等,无不了如指掌。

但历史事件则完全不然。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有谁知道敬爱的林副主席在登上三叉戟时是怎么想的?上了飞机后又和敬爱的叶群主任和老虎同志有些什么对话?那绝对是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事,对不对?

如果写历史小说,一切当然可以变得透明:林副登机时经过了剧烈的思想斗争,当飞机越过国境后他越来越不安,对老虎毅然说:

“不行!我还是个民族主义者!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国!马上让飞机掉头回去,我死也要死在生我养我的土地上!”

于是飞机只好掉头,到了温都尔汗便挨了导弹,当即坠毁,在最后一刹那,林副用他的瘦弱的手臂无力地抱住叶主任,凄凉地笑了一声,说:

“过去我赠你《关汉卿》上的诗句:‘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没想到一语成谶!小叶,我决定回去,你不会怪我吧?”

首长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姿态,对小叶来说当真是久违了,当下她又是受宠若惊,又是感动,又是伤心,抽泣道:

“首长!你…你怎么这么说…喂呀……(抖水袖,哭科)能和首长死在一起,是我、是我……是我最大的幸福!”

这就是历史小说和信史的区别。前者是透明的,后者是混沌的。辨伪的标准就在于那透明度,越透明则越不可信。例如假定核战争爆发,所有历史记载被毁,只有老芦这文字流传后世,后人看了上面这些屁话,当然立刻就能断定那是虚构出来的,可信部分只有大致轮廓,也就是林副乘机外逃,飞机坠毁在外蒙温都尔汗,其余则统统是扯淡。

这就是我为何判定《史记》是历史小说,可信者唯梗概也。不信请看这段关于秦始皇坑儒的由来的介绍:

“侯生卢生相与谋曰:

「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

古莫及己。专任狱吏,狱吏得亲幸。博士虽七十人,特备员弗用。

丞相诸大臣皆受成事,倚辨于上。上乐以刑杀为威,天下畏罪持禄,

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慑伏谩欺以取容。秦法,不得兼方

不验,辄死。然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畏忌讳谀,不敢端言

其过。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日夜有呈,不

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至如此,未可为求仙药。」

于是乃亡去。始皇闻亡,乃大怒曰:

「吾前收天下书不中用者尽去之。悉召文学方术士甚众,欲以兴太

平,方士欲练以求奇药。今闻韩众去不报,徐市等费以巨万计,终

不得药,徒奸利相告日闻。卢生等吾尊赐之甚厚,今乃诽谤我,以

重吾不德也。诸生在咸阳者,吾使人廉问,或为□言以乱黔首。」

于是使御史悉案问诸生,诸生传相告引,乃自除犯禁者四百六十余

人,皆坑之咸阳,使天下知之,以惩后。益发谪徙边。始皇长子扶

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

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始皇怒,使扶苏北监蒙恬于

上郡。”

这说的是什么事?侯生和卢生都是当时秦始皇信用并重赏过的人。这位卢生(可能是芦笛远祖也未可知)在《本纪》前文中提到过,似乎是后世的大仙一类,专靠“长生术”诈骗钱财。他们后来逃走,多半是特异功能不灵了。逃走后秦始皇发现上当,遂尔大怒,迁怒到所有儒生头上去,坑杀了四百六十多人。长子扶苏劝了几句,连他也倒了霉,被派去作防守匈奴的将军蒙恬的监军。

这事的大致梗概我是相信的,连扶苏的廷争我都相信,因为那可以有记录或是旁证,但侯卢两位在逃走前的私自议论就完全是天方夜谭了。那两人根本就没给抓到,即使抓到也绝对不会如实招供逃跑前的谤上言论。老迁这么乱写一气,到底有何依据?

问题在于《史记》从头到尾都充斥了这种“透明水货”。例如项羽和刘邦都和老芦一样,微时都见过伟大领袖赢主席,两人都发了感慨。项羽说:“彼可取而代也!”吓得他老叔“掩其口,曰:‘毋妄言!族矣!’”(别乱说!要灭族的!)而刘邦则是“喟然太息曰:‘嗟呼,大丈夫当如此也!’”这些话的可信度都很成问题。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项羽死前和跟随的28骑的对话就更蝎虎──那些人一个都没活下来,请问到底是谁写的革命回忆录啊?可惜,《史记》中凡有人物事件,必然有角色对话甚至心理描写,从不说明出处,完全是历史小说的写法。当真邪门,而且不是一般的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