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苏东坡的梅花诗
发布时间:2004-3-11
自古以来，人们都把梅、竹、松视为岁寒三友，用以比喻品行高洁者，这是我国 的文化传统。苏东坡贬寓惠州后，曾写三首梅花诗和一首梅花词。他咏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呢?让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绍圣元年十一月，苏东坡住在惠州水东的嘉佑寺，当他看到 松风亭下盛开的梅花，禁不住写下了他的第一首梅花诗：《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 盛开》：
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
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延虫雨 愁黄昏。?
长条半落荔支浦，卧树独秀桄榔园。?
岂惟幽光留夜色，直恐冷艳排冬温。?
松风亭下荆棘里，两株玉蕊明朝暾。?
海南仙云娇堕砌，月下缟衣来扣门。?
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
先生独饮勿叹息，幸有落月窥清尊。
这首诗可分为四个部分来理解，每四句诗为一层意思。?
首四句，从“昔年梅花”说起，引到今天的流放生活。东坡自注：“余昔赴黄州，春风岭上 见梅花，有两绝。明年正月，往此亭道上，赋诗云：‘去年今日关山路，细雨梅花正断魂。 ’”这四句诗是说，这些十三、四年前在黄州谪迁生活中的往事，现因面对松风亭下盛开的 梅花不觉涌上心头。“岂知”句极其沉痛，已是花甲之年，再遭贬谪，再次见到令自己伤心 的梅花，怎不心情沉痛!更何况，自己又被贬到“蛮风延虫雨”的岭南惠州，比起黄州来，真是每况愈下，怎不令人生 悲!“蛮”，是指没有开化之意；延虫，是指延虫子獠，亦是指没有开化之意。意思是说当时的惠州很落后。?
“长条”后四句，转入写流落中再次见到的梅花。在正面写松风亭下的梅花之前，先以荔支 浦、桄榔园中所见的梅花作为陪衬。半落的长条、独秀的卧树，都不是梅花盛开之状。但都 令诗人想到了梅花的高贵品质。“幽光留夜色”是指梅花光彩照人；“冷艳排冬温”是指梅 花的冰雪姿质。“直恐”两字，表现了诗人对梅花的关注，意思是说，在这温暖的南国，你 不该过于冰冷而不合时宜吧。?“松风亭下”四句，是扣题写梅花盛开。意思是说，清晨， 诗人来到松风亭下，发现荆棘丛中盛开的梅花在初升的太阳光下明洁如玉，他仿佛觉得，在 那明月之夜，一个缟衣素裳的海南仙子，乘着娇云，冉冉地降落在诗人书窗外的阶前，轻 移莲步，来叩诗人寂寞深闭的双扉。这实际上是说，盛开的梅花召唤着诗人，使他不得不破 门而出。在这里，我们应该注意，诗人虽然没有正面描写梅花，但他通过遗貌取神，虚处着 笔的手法，抓住了梅花的独特风貌和高洁的个性，为读者塑造了一个优美动人的艺术境界。 我们还应看到，苏东坡的这个联想，实际上也是在写他行为之高洁，曲折地表白了他对他再 遭贬谪之不满。?结尾四句，又从梦幻世界再回到现实中来。他“绕树”“终无言”，究竟 “妙意”何在呢?在这朝暾正明，残月未尽的时候，东坡独把清尊，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啊!其内涵之丰富，可令读者作多种的猜想，从而使诗变得更加含蓄和令人回味无穷。? 综观此诗，诗的意象优美，语言清新，感情浓郁、深沉，想象奇特，妙造自然，是苏东坡 晚年的得意之作。故他才会以这一首诗的韵脚，在短期间内写了三首。?第二首，《再用前 韵》：?
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
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
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
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
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
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
麻姑过君急扫洒，鸟能歌舞花能言。?
酒醒人教山寂寂，惟有落蕊粘空樽。
这首诗可以分为三个部分来理解。前四句，是写梅花气质和情状。“玉雪为骨冰为魂”，写 出了梅花高洁的气质。“纷纷……参横昏”，描绘的情景和上一首一样，意为在清晨的朦胧 中看去，这些梅花非常明亮晶莹，好像是挂在树上的月亮。“先生……诗清温”四句又为一 层，是写苏东坡现在的处境和境况。最后八句是承“天香国艳肯相顾”而引发的想象。“花 鸟使”典出自《唐书·吕向传》：开元十年，召入翰林，时帝岁遣使采择天下姝好，内之后 宫，号花鸟使，向因奏《美人赋》以讽。“绿衣倒挂”，诗人自注：岭南珍禽，有倒挂子， 绿毛，红啄，如鹦鹉而小，自东海来，非尘埃中物也。这两句诗既写出了梅花之高洁脱俗， 亦是写出了自己的品行高洁和超尘脱俗。后四句想象更为奇特，创造了一个人、仙***处的仙 境。意思是说，许多仙都来探望我，她们看见我正醉卧在床上，所以先派啄木鸟来敲门。我 的 仆人知道麻姑等仙人要来探我，便急急忙忙地扫洒。仙人们来后，鸟能歌舞，花能说话，大 家欢聚一堂，非常热闹。可是，当自己醒来的时候，山寂人静，只有那落花沾在那空空的酒 瓶上。你看，苏东坡塑造的这个图景多么美好!简直是一幅绝妙的仙境图。?这首诗最大的 特点是发挥了丰富的想象，正如清人纪昀在点评此首诗时指出的那样：“语亦奇丽，二诗( 笔者注：指这首诗和上一首《松风亭下梅花盛开》诗)皆极意锻炼之作。”故这两首诗在立 意和写作技巧上都极为相似，都是以极其瑰丽的笔法，抒写梅花之高洁和自己的高洁。?第 三首是《花落复次前韵》：
玉妃谪堕烟雨村，先生作诗与招魂。?
人间草木非我对，奔月偶桂成幽昏。?
暗香入户寻短梦，青子缀枝留小园。?
披衣连夜唤客饮，雪肤满地聊相温。?
松明照座愁不睡，井华入腹清而暾。?
先生年来六十化，道眼已入不二门。?
多情好事馀习气，惜花未忍终无言。?
留连一物吾过矣，笑领百罚空垒尊。
前两首是写梅花盛开，这一首是写梅花花落。花开花落，最能引发诗人的感情。此诗亦可分 为三个层次来理解。首层为六句。一二句便紧扣诗题，写出了诗人由花落引起的思维活动： “作诗与招魂”。“玉妃”，原是指太真妃。这里应理解为梅花。“奔月”是用嫦娥奔月之 典；“偶桂”谓与桂为配，这两者均是指月亮。这句诗点明了写作对象是在傍晚“幽昏”的 景色。“青子缀枝留小园”，写梅花落后枝上结满了梅子。这层是写作者面对梅花已落有感 而作。第二层为四句，是写诗人召客人在梅树下饮酒聊天。“井华”，据《本草》注，井华 水，令人好颜色，与诸水有异，井中平旦第一汲者。在这里要注意的是，诗人与客饮酒聊天 的基调仍是“愁”。最后六句又为一层，抒发了诗人此时此刻之感受。门，是指派别、宗派 之意。“先生”这两句是说，我今年已59岁了，思想已定型了，不会再改变的了。“多情” 两句又说，我多情善感喜欢多管“闲事”，爱好写作抨击时政的习惯始终改不掉，爱惜梅花 的感情令我忍不住要写诗。最后两句是说，执着于一物是我的过错了，只得笑着接受大家对 我 的惩罚，把一瓶瓶的酒饮光。?这首诗与上两首相比，是属于写实的了。诗中虽有一定的想 象，但与前两首相比，也是着眼于现实的。其艺术手法主要是结合眼前的景物去抒写诗人的 感情，含蓄地表白了他的政治理想，对他的再次遭受贬谪表示不服。?说到这里，我想分析 一 下南宋魏庆之在《诗人玉屑》中称赞的“暾”字问题。他说：东坡“暾”字，三首皆摆落陈 言，古今人未尝经道者。三首并妙，第二首尤奇。是否这样呢暾，指初升的太阳。第一 首，“两株玉蕊明朝暾”，写出了两株梅树开的梅花在初升太阳照耀下显得非常明亮、耀眼 。第二首，“绿衣倒挂扶桑暾”，“扶桑”，植物名，亦称朱槿、佛桑，产于我国，广栽于 南 方。它全年开花，是著名的观赏植物。意为：清晨，当太阳初升起的时候，便有岭南珍禽绿 衣的挂子站在扶桑树上。第三首，“井华入腹清而暾”，意指将井华水饮入肚中之后，顿感 清新而眼前明亮。通过比较，这三首步前韵的“暾”字，第二首确实比较奇特。因为它发挥 了想象，意境较为广阔。须知，“暾”属于险韵，比较难用的，而东坡运用得这样驯熟、自 然，的确是大诗人。?综观这三首梅花诗，苏东坡都是借咏梅花的“玉骨”“冰魂”来表白 自己的高洁品行，隐曲地表现了自己在这无辜的贬谪生活中，能随遇而安。可以说，东坡写 梅诗的立意仍是继承了我国的文化传统的。但他不同前人的是，不是纯粹的光写景物后抒情 ，而是使自己与梅花同化，借梅花的形状和精神气质来的抒写自己，使之达到物我相融、形神兼备的效果。 作者：王启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