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卫国大夫,姓棘(稀有姓氏,全国不足千人,枣姓为棘姓所改),其先辈被封于棘(今河南延津境内)而得姓。
? 棘子成的具体身世不祥。古代大夫、有学问者、德高望重者皆尊称为“夫子",故子贡以此称之。
质:形声。从贝,斦( zhì)声。本义:抵押,质押。 如《说文》:以物相赘也。以钱受物曰赘,以物受钱曰质。
? 如《战国策·赵策》: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 齐兵乃出。又如《后汉书·班超传》:遂纳子为质。
质也指抵押品抵、人质,如《左传-隐公三年》:故周郑交质。
? 质也指素质,本质,如《列子》:禀性太素者,质之始也。
? 质也指质地,如明代刘基的《卖柑者言》:玉质而金色。
? 质也通“诘”( jié)、问,如扬雄《太玄经》:诘问爰质所疑。
? 质也通贽,指礼物。这里指思想品德。
文:这里指礼节仪式、仪表仪态。
惜:形声字,从心从昔。最早见于《说文解字》中的小篆,尚未见于甲骨文和金文。
? 其本义是心里忐忑不安而充满哀怜之情,如《楚辞-惜誓》:“惜余年老而日衰兮,岁忽忽而不反”。
? 后由哀怜引申出珍视、重视的含义,如杜秋娘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由珍视引申出舍不得的含义,如白居易的《卖炭翁》:“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由哀伤引申出害怕、担心、恐怕、遗憾、可惜等含义。如蒋捷的《金盏子》:“痛惜小院桐阴,空啼鸦零乱。”
说:谈论。
驷:古代同驾一辆车的四匹马,或套着四匹马的车。“驷不及舌”意为:话一出囗,四匹马拉的车都追不回来,即“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鞟:音(kuò),去毛的兽皮。
全文理解为:
棘子成说:“君子有好本质就行啦,要礼仪仪态做文饰干什么呢?”子贡说:“遗憾啊!夫子您竟然这样理解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啊。文饰如同本质,本质也如同文饰,二者是同等重要的。假如去掉虎豹和犬羊皮毛上的毛发,那这两样皮革就没有多大的区别了。”
从文中的字里行间,隐约可以感觉到子贡当时说话的时候,情绪是激动的,甚至有点愤怒,尤其是那个“惜”字,还能感觉到子贡的“蔑视”。
孔子曾说过:“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意思就是:君子应该“内外兼修”,两者不可偏废。棘子成也许听说过孔子的这段话,然后在子贡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孔子的观点是错误的,子贡听了情绪激动地跟他争辩。
子贡不愧是言语科的代表,他用虎豹和犬羊的皮毛来形象地比喻“文”的重要性,非常贴切。
北宋经学家陈祥道(今福建闽清县人)曰:今也去毛以为鞟,则虎豹犹犬羊而已;去文以从质,则君子犹野人而已。此棘子成之失于偏见也,故子贡责之。
清末史学家钱穆曰:盖棘子成疾孔子教子贡之徒若为文胜,子贡谓其妄意讥毁圣人之教,故伤叹而警之。
南宋理学家朱熹在他的《论语正义》曰:夫子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棘子成或闻其语,妄以君子但当尚质,不必用文。故子贡惜其说君子为易言,虽追悔之,无及于舌也。“文犹质,质犹文”者,礼无本不立,无文不行,是文质皆所宜用,其轻重等也。
总之,文和质同样重要,文必须以质为基础的,离开了质,那么文就没有载体和方法得以彰显;而质亦须文来具体表现,离开了文,质也就无所依托。两者一内一外,互为表里,密不可分。
写文章也一样,如果内容空洞,文采再好也不算是好文章,如果内容很好,但文采欠缺,也是遗憾!
子桑户与孔子
孔子曾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他认为,内在修养是必须的,外在的礼节、仪态也要重视,不然就跟“野人”一样。
试想,一个很有道德,很有文化的人,如果站没站姿,坐没坐像,说话粗鲁,衣着邋遢,会有人喜欢吗?所以“文质彬彬”是非常有必要的。
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反对“文质彬彬”,他们认为这叫“繁文缛节”。
齐国著名国相晏婴曾在齐景公面前评价孔子说:“今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
这句话点出了晏子对繁文缛节的反感,认为其没什么实际作用,不可能富国强军的,在那个诸侯争霸的年代自然是不适用的。
当然,孔子并没有因这事而记仇,他依然不失公允地评价晏子说:“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
反对孔子“文质彬彬”的人还有一个名人,叫子桑伯,也叫子桑子、子桑户。《姓苑》记载:“秦公孙枝,字子桑,其孙以王父字为氏。”
春秋时期秦国公族有位叫公孙枝的人,字子桑,在秦穆公执政时期担任秦国的大夫,他的最著名的贡献,就是向秦穆公荐举了原虞国的大夫虞奚(百里奚)。
在公孙枝的后裔子孙中,有以先祖的字为姓氏者,称子桑氏,后世简化为单姓桑氏,世代相传至今,简化为桑姓的姓氏还有穷桑氏,食桑氏等,子桑氏现已非常稀有,全国不足千人。
子桑户是个道家隐士,和孔子有交往,《论语》中有孔子点评子桑户的记载:“可也,简”。意为子桑户不错,他主张“简单”的生活态度。
孔子的学生琴张(也叫琴牢)和子桑户关系很好,《庄子》有记载: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想交朋友。
他们相见时,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谁能相交于无相交,相助于无相助!谁能登上天,在云雾中漫游,用手去触摸那无极之处?忘生忘死,不知所来,不知所终?”
三人相视而知,莫逆于心,于是成为“莫逆之交。”
有一次,一连下了十天大雨。子琴张说:“子桑户大概饿坏了吧!”于是包了饭前往子桑户住处给他吃。
到子桑户的门口,就听到子桑户好象唱歌,又好象在啼哭,弹着琴唱道:“父亲啊!母亲啊!天啊!人啊!”声音衰弱而又急促地念着自己的诗。
子琴张进门说:“你唱歌念诗,为什么这样?”
? 子桑户说:“我探求使人处于如此困窘的原因却没有结果,父母要我贫困吗?天地偏要让我贫困吗?我没有找到原因,我到了如此绝境,大概是命吧!
“子桑哭穷”体现了他矛盾的一面。
过了一段时间,子桑户死了。还没有到埋葬的日子,孔子听说了,就派子贡去凭吊。
子贡来到子桑户的家中,到门口一看,子琴张在调整琴弦、孟子反在编写歌曲。他们也不管子贡,对着子桑户的尸体一个弹琴,一个唱歌,歌曰:嗟哜桑户呼!嗟哜桑户呼!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 子贡一听,觉得太放肆了,便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屋中,说:“临尸而歌,是合礼的行为吗?”
二人相视而笑,对子贡说:“你哪里知道礼的真意!”
子贡回来之后,将所见所闻告诉了孔子。并问道:“行为不修。而放浪形骸之外,对着尸体唱歌,而颜色不变,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孔子回答说:“那些人是方外之人,而你我是方内之人。内外不相及,道异不相谋,让你去凭吊,是我的错误啊!
“他们那些人,与造物者为友,而神游于天地之间。他们将生作为人身上的毒瘤,他们将死作为毒瘤的溃散。
? “他们忘其肝胆,遗其耳目,不知端倪,逍遥乎六合之外,他们怎么能固守世俗之礼呢?”
? 子贡问道:“那么,先生愿作方外之人,还是愿作方内之人?”孔子说:“我虽然顽劣,却也愿意与你们***同向方外之人学习。”
子贡问:“如何学习?”孔子说:“鱼儿只有在水中,才能互相体验到乐趣,人也只有在道术之中,才能互相体验到乐趣。鱼得水则养给,人得道则心静。所以说:‘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说:“那些奇人,太不可理了。”孔子说:“奇人者,对一般人来说奇特,却合乎自然的天性,因此反而是真人。
“所以说:对于天性来说是小人的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君子;对于天性来说是君子的人,对于一般人来说却是小人。”
子桑户在《庄子》中大致是作者向往、理解和肯定的一类人,这些人对人生、自然有着自己的思索和探求,不与世俗苟同,在纷乱的时代中保持着自己的价值取向,坚持着按照自己的观念来处世,因此在物质方面是潦倒窘迫的一类人。
? 屈原在他的《涉江》中说:接舆髡首兮,桑户蠃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俎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 桑户裸行表示桑户对当时世道的不满,也表示他对儒家“繁文缛节”的反感。
西汉刘向在他的《说苑》中提到一个故事:有一次孔子要去找子桑户,他的学生不解,孔子说:“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
孔子去了后,子桑户决定要见一面孔子,其门人不悦,问:“何为见孔子乎?”曰:“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
一个是繁文缛节,一个是纯任天性,双方都想改变对方,两个人见面后的情景到底有尴尬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