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康有为的大弟子,罗瘿公早年以诗文与陈散原、樊樊山等齐名当世。其后也曾撰写历史笔记,他所写的《太平天国战记》、《庚子国变记》等,宛如一部满清衰亡史。因为多是其亲历亲闻,且偏重于史事而非逸闻,故颇为后世所推崇。
按照民国诗人黄秋岳说法,罗瘿公这些了不起的成就,都是“听曲之余,深夜所草”。
只是,当时的“粉丝”不能像今天的追星者那样正大光明。尤其是文人流连歌场,“时人多讥之”。
台湾早年出版的《徐悲鸿》一书中,对徐悲鸿与罗瘿公的交往,就有这样的叙述:“1918年,徐悲鸿经康有为介绍,到北平去找康的大弟子罗瘿公……罗瘿公当时即以捧戏子出名,徐悲鸿寄食他的门下,自然也要跟着混进这一腐败没落的圈子。徐悲鸿曾经为梅兰芳画过一张《天女散花图》,罗瘿公还为此题诗“不有徐生传妙笔,焉知天女在人间。”在作者眼中,“这是标准无聊文人的趣味。”
研究过这段历史的中国戏曲学院教授梁燕认为,对于罗瘿公之爱戏,在其生前,就存在误读。实际情况是,1914年,袁世凯恢复帝制的说法甚嚣尘上,时任总统府秘书的罗瘿公虽与袁氏有旧,却不肯附逆。因此他才辞官避居在广州会馆中,每日纵情诗酒,流连戏园。其好友黄晦闻曾多次为此加以规劝,而罗瘿公也只在这位老朋友面前吐露过实情,“吾欲以无聊疏脱自暴于时,故借一途以自托,使世***讪笑之。”
在梁燕看来,罗瘿公佯狂而歌,实为避祸。
只是大多数时候,“佯狂难免假成真”。罗瘿公在一次堂会上见到了年仅12岁的程砚秋,便认定是“继梅郎之后”难得的人才。后来,程砚秋出现“倒仓”(青春期变声),仍须为师父赴沪演戏。罗瘿公遂筹款将其赎出师门,亲自为其编排课程,延师督教。如前所述,罗瘿公刻意安排徐悲鸿给画《天女散花图》,实际上是为程砚秋拜梅兰芳为师而准备的拜师礼。
自此,罗瘿公之爱戏,由“避祸”转变为真正的“痴迷”,甚至亲自为程砚秋编撰了《青霜剑》《金锁记》等12个剧本。罗瘿公曾向友人剖白心迹,“吾既不能囚匡天下,仅藉此一糜心力,亦当引之(指程砚秋)于正道。”
早年,程砚秋去王瑶卿家学戏,路上要经过八大胡同(旧时北平烟花之地)。罗瘿公嘱咐他,经煤市街进大马神庙东口,宁可绕道也不要从那走。于是,程砚秋每天都多走两里路。
后来,程砚秋染上好赌的陋习。有一次打牌输去600大洋,重病缠身的罗瘿公听说之后痛心疾首。于是“至彼处,将各牌及一切博具均搜出,并不与之说明。”后来程砚秋打电话给罗瘿公,决弃“竹战”,再不复赌。
罗瘿公晚年把心力都花在程砚秋身上,颇有几分教父的意味。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功成名就的程砚秋会发出“程有今日,罗当首功”的慨叹。
不愿为官的罗瘿公,晚景凄凉,可他还惦记着听曲。去世前那年岁末,他拜访老友黄晦闻时,言道:“吾度日之资今日只余一金耳,以易铜币百数十枚,实囊中不复听歌钱也。”
年后,罗瘿公去世。其生前饱受非议,死后,朋辈师友的悼亡诗中有不少言及程砚秋,也是讽喻的意味居多。倒是程砚秋的挽联因朴实真挚而传诵一时:“当年孤子飘零,畴实生成,岂惟末艺微名,胥公所赐;从此长城失恃,自伤孺弱,每念篝灯制曲,无泪可挥。”
3年后,年仅23岁的程砚秋与老师梅兰芳并列为四大名旦。时人评说,“梅兰芳柔媚似妇人,程砚秋则恂恂如书生。”如此形容,多指程砚秋受罗瘿公熏陶,气质自化。
再后,日寇攻占北平,“宁死枪下,也不为日本人唱戏”的程砚秋归隐西山,务农自遣。后人由此感叹,在这个有着“冰雪之操”的艺人身上,仍保留着文人罗瘿公的风骨。 在清末民初的北京,顺德罗瘿公是无人不知的大名士。其人精书法,善诗词,能饮酒,喜交游,乐助人,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寒士,大凡才通风雅者,都有他的好朋友。在《鲁迅全集》中,就有“写字找罗瘿公,写诗找黄晦闻”的说法。
但罗程之间的关系,决不是简单的资助,更多的像是剧作家和演员、老师和学生的关系。程砚秋后来能够以“四大名旦”之一而名满天下,罗瘿公在其中可谓是功不可没。早年,程砚秋卖身荣蝶仙门下学戏,才资优异,13岁即成名角。但不幸的是,在发育期程砚秋的嗓音发生了“倒嗓”,而师傅兼老板荣蝶仙仍强迫程赴上海演出,眼看一个很有前途的艺术生命就要毁于一旦。当时的京城名士罗瘿公很是欣赏程砚秋,于是将程从荣家赎身出师,并亲自教程砚秋识字、读诗、练习书法,帮助指导程养嗓练功,又请名师王瑶卿、阎岚秋、乔惠兰、张云卿等教程京剧、昆曲、武功。两年后,程砚秋不仅嗓音恢复,而且创造出程派新腔,风靡一时。罗瘿公不仅极力为程捧场,并且亲自动笔,编写出多种适合程砚秋演唱的京剧剧本,如《龙马姻缘》、《梨花记》、《花舫缘》、《红拂传》、《玉镜台》、《风流棒》、《鸳鸯冢》、《赚文娟》、《玉狮坠》、《孔雀屏》、《青霜剑》、《金锁记》等,多数为程砚秋早年常演剧目。
罗瘿公生于顺德大良一个仕宦世家,名惇曧,字孝遹,号以行,又号瘿庵,晚号瘿公。少年时代就读于广州万木草堂,与陈千秋、梁启超等同为康有为弟子。后转到广雅书院,才华受广东学政张百熙(戊戌因为举荐康有为获罪)的赏识。1899年27岁时获选优贡保送上京,入国子监深造。33岁应考经济特科(清末朝廷用以选拔“洞达中外事务”人才的特设科目),成绩优秀,获授邮传部司官。辛亥革命后,历任总统府秘书、参议、顾问。袁世凯称帝前夕,瘿公退出官场,卖文卖字为生。1924年深秋辞世,年仅52岁。病笃前,立下遗嘱不许家人把自己生平所任官职写入墓志铭,墓碑只写“诗人罗瘿公之墓”。
瘿公晚年贫困潦倒,后事由义子兼学生程砚秋独力料理承担。据说瘿公希望死后墓碑由陈散原书写,于是程砚秋于罗死后第二年,前往拜见散原老人,乞书“诗人罗瘿公之墓”七字,并酬以润笔五百金,散原老人感其风谊,拒收润金并赠诗一首:“湖曲犹留病起身,日飘咳唾杂流尘。斯须培我凌云气,屋底初看绝代人。绝耳秦青暗断肠,故人题品费思量。终存风谊全生死,为放西山涕数行。”所记即为罗程的一段情谊,谁又堪说戏子无情!
后人常记瘿公菊园之事,却不知才华横溢,诗词书法,历史掌故,无所不通。罗瘿公被称为晚清名士,与其学识广博,多才多艺是分不开的。他精通京剧门径,善于编剧度曲,现存的《菊部丛谈》,不仅是介绍京剧变迁和艺人生活的随笔结集,对京剧研究也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而瘿公本人最重视的,还在于诗歌。他是清末民初的著名诗人,与梁鼎芬、黄节、曾习经合称“岭南近代四家”,有《瘿庵诗集》行世。他的诗早年学李商隐,后来又参以白居易和陆游的风格,造境冲淡潇洒,别具韵致。
其书法,亦负重名,字体从唐人碑帖化出,参以宋人米芾的神韵,劲气内敛,章法、行气雄阔不羁,一反长期流行的“馆阁体”拘谨呆板的书风,深受艺界爱重。齐白石诗句“天马无羁勒,惊蛇入草芜”,正生动形象地道出瘿公行草的特色。
瘿公还留心搜集辑存当代史料。他在梁启超主编的《庸言报》上开设一个专栏,发表有关近世掌故的文字。专著《庚子国变记》、《德宗承统私记》、《中日兵事本末》、《割台湾记》、《拳变余闻》、《中俄伊犁交涉始末》、《太平天国战纪》等,均以文笔雅洁、材料翔实、论说清晰著称,如今均收入这本笔记,且受到近代史研究学者的重视。瘿公笔记偏重于史事而不是逸闻趣事,所述大多为晚清的国变余闻,多为其亲历亲闻,因而出语沉痛,特别《太平天国战记》、《庚子国变记》、《割台记》《拳变余闻》诸篇,简直就是一部满清衰亡史。
瘿公性情风雅,性喜交游,到北京后,才艺很快脱颖而出,誉满京华,其长年出入名流聚会场所,人称“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他无分贵贱,“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特别热心扶持青年才俊,时人有“名士经纪”之誉。除了程砚秋,齐白石与徐悲鸿都得到过他的帮助。
齐白石民国初年由湖南入京,知名度还不高,瘿公十分欣赏他的画艺,缔结为知交,四处代为扬名,并经常为白石的画作题诗。在题白石花鸟画册的诗中,有“青藤雪个皆神笔,三百年还见此人”之句,比之为徐渭和八大山人,备极推崇。齐白石亦赞其书法,在《得瘿公所书扇面喜赋》中写道:“破愁开口笑,喜得故人书。天马无羁勒,惊蛇入草芜。”罗、齐二人的交游,也算得近代艺术史的一段佳话。
徐悲鸿22岁时,持康有为的荐信到北京求助,瘿公见起画作,大为赞赏,立即致函教育总长傅增湘,称道徐为可造之材,建议批准他官费留学法国。傅增湘相信瘿公的眼力,亦深谙其爱才如命的性格,亲自接见了徐悲鸿,经考核后同意了徐的申请。在徐悲鸿留京等候出国期间,瘿公还经常邀请他听戏谈艺,并作诗为他扬名。
民国后,瘿公耻称遗老,虽与袁世凯是旧交,但绝不肯在北洋正式为官,只是做做参议、秘书,拿拿干薪而已,最后穷困而终。